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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榕的额头汗涔涔的,离开座位下拜说:“臣失言,皇上恕罪。”
皇帝沉默片刻,又说:“他案子里的别人都立斩,怎么就留下主犯斩监候?朕看应该斩立决。”他的语气不像动怒,揣测不出任何意思。
王榕哪里敢搭腔,只是再次磕了一个响头。后悔没有听老婆的话,白跑来触犯了龙鳞。松娘郑重其事的劝他说:“你真以为他和相王一模一样啊?他讨厌下面揣摩他的圣意。本来就没打算网开一面,你一去保准火上浇油。”
他心里忐忑,只听皇帝不咸不淡说:“没有旁的事就跪安吧。”
王榕立刻小心推出,出上书房的时候他最后看了皇帝一眼:他正继续写字,无丝毫变色。
竹珈手里的笔越来越慢。眼前浮现出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的脸孔。小时候纵然他定立差些,到底是名门出身。怎么堕落到这个地步?连王榕都来说情,案子的轰动是可想而知的。他恨不得亲手打那个下作东西几个巴掌,心里却莫名的刺痛。
亲君子远小人,离开京城时他送给他的告诫?他怎么不听?
四个伴读,病死了两个,还有一个随父亲远在广西,这一个要处死了……而且,逼得他竹珈亲自签署诏令。竹珈自省,他身边的人都会离开吗?
宦官们提着灯笼,他步行回昭阳殿去。今年母亲不在,和弟妹一起在京口。昭阳殿的荷花也迟迟不开。前几天竹珈留心到万绿丛中抽出几朵红芯,但今晨经过的时候,都是残花了。
夜光下荷塘寂寥依旧。夜色掩盖了他的失望。他最爱荷花。母亲也知道的罢,但她总是反复问竹珈:“你是不是喜欢荷花呢?”
母亲有三个孩子,她毫不掩饰对竹珈的偏爱。她曾经多次说,竹珈是“朕之第一子”,而且让史官把她的这句话纪录在册。十三四岁的时候,作为皇帝的母亲就不再反驳他的意见。和大部分的遗腹子一样,他对母亲爱到形容不出的程度。
昭阳殿里面的千瓣莲盛开的时候,她拉着竹珈在池边闲谈。竹珈频频的看她,红莲花反射在母亲澄清的眸子中,好像火花。母亲的眼睛总是望着池塘的深处,或者更远的天际。虽然两者没什么关联,但这时竹珈就会想起自己的父亲来。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母亲生他的时候,还不足十八岁。已经和父亲相依相伴十年。竹珈对命运的作弄不平,好像父亲教养母亲长大,然后母亲教养他长大。他们三个人的心灵,从来没有一个机会交流。
回到寝殿,竹珈还是在床上看书。他是爱书如命的人,不久前在昭阳殿的一个柜子里找到一叠诗歌。因此每日临睡翻看。
这些书好像许久无人翻阅,因为保存完善,也没什么灰尘。看久了,竹珈的手指上仿佛还沾有比茶香还淡的芬芳。
竹珈凑近书页去闻,又无迹可循。
做人耐不住寂寞,那么何所不至?竹珈庆幸自己耐得住,连母亲远离他,他也受住了。他喜欢黑夜,夜里安静。有一次他对伯父王珏谈起,王珏笑着说:“你的父亲好像也喜欢夜。一年我同他水路到吴兴去,睡在舱里他告诉我:仙路禅关往往就在碧天静月重打通。”
竹珈问:“父亲小时候好像是要出家?”
王珏神色复杂,笑叹道:“几乎是吧。不仅阿弟自己一门心思要当和尚,灵隐寺的老住持同我还争呢……我要不争,也就没有你了。”
竹珈听他最后一句的懊悔口气,倒更应该配上“我要不争就好了”的台词。
要是让父亲出家,也许现在还在江南第一古刹活得好好吧。
伯父看透他的心思一般,说:“人各有命,绝非一人一事可以更改。”
大臣们要他大婚,他也知道。
对于一个皇子,他的洁身自好是不可思议的。竹珈也不懂:是把自己看得过于贵重?还是把爱看得过于可怕?
他自问没有什么怪癖,也没有过分的洁癖。可一旦想到和一个不喜欢到透彻的女子缠绵,他浑身不自在。而且,他不愿意自己大婚之前,就有子女出生。所以,如果一定要他履行“义务”,拖一段日子也好。的
突然听到雕花窗下有响动,竹珈鲤鱼打挺跳起来。打开窗子。
一只肥胖的松鼠蹲在窗台上,竹珈凤眼一亮,对松鼠赐予他的“宝贵”笑容。
的
“你可有三天没有来了。不过这松果是我早晨放上去的……没我的允许,内侍们不可以到这扇窗来。”的
无论皇帝还是老百姓,动物眼睛里大约差别不大。松鼠对他富有吸引力的笑容基本上没兴趣。眼珠子咕噜噜转,只是啃着吃食。
竹珈也不在意,微笑着看它津津有味的吃。
的
“你有父母吗?兄弟姐妹呢?呵呵,你和我一样是夜游神。大概也没人管。”
竹珈伸出细长的手指,小心翼翼的碰了一下松鼠的尾巴。也许和他熟悉了,松鼠还是在吃。小爪子抱着果子,倒像在作揖道谢。
等到它哧溜的跑开了,竹珈才脱下外罩的龙袍,打算安歇。意外发现地上有一张薄笺。他刚才跳起来的时候,把书碰倒了。很有可能是夹在书里的。
这是一张精心折叠过的碎金笺。
竹珈打开一看:墨笔画着一双眼睛。
的
只有几笔线条:的确是一双美妙的眼睛——一双微挑的凤目。狭长的眼尾,鬼斧神工般的弧度。
竹珈手一震动,这是……?
的
他好像看到一个幻象,自己的双目似乎飞离了主人。在多年前的旧笺上欢悦温柔的望着他。眸子安然慈和,是谁?
看下去,一旁有细小的朱砂落款。的
竹珈对着烛火一照,才看分明。
美人图,御作
后面居然加了几个稍微大点的字:余下画不出,今后补上,钦此。
字体幼稚,写的时候恐怕还故意油腔滑调,“钦此”两字歪歪扭扭。
竹珈看下去,在笺纸的最下方,是一行飘逸的小楷,墨色极淡,但笔笔藏锋。
“宝宝十岁戏作,殊为神似,惜五官不全而”。
竹珈看着看着,竟出神起来,蜡烛成灰,他还是忘了去睡。
微云若绡,舒卷天际。
尚书令王榕家的碧落堂,条几在花树之下。点心果品摆放的整整齐齐。
王榕从书房走来,他背后的家童低头嘟嘴:不知道锦盒里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相爷根本不让他碰一下盒子的边儿。到了碧落堂附近,他还是知道守规矩,自动退开三丈去。
相爷的夫人是今上的乳母,因此皇帝一年要到相府来游玩几次。小家童特别想瞻仰天颜,将来好作为夸耀的资本。但每次远远圣驾的白色身影,他就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喘气都不敢,更别说大胆的仰视了。可他靠着捕捉到的模糊影像,有一种强烈感觉,皇帝是极美丽的。美丽……想到这里小家童顽皮的吐了吐舌头:这想法真乃大逆不道。
王榕一走近妻子和皇帝,就听到松娘的笑声:“……哎哟,有什么不可以呢?”
的
皇帝恬然微笑,该是一个十七岁少年的笑容。但王榕总是对他怀有敬畏,做不到夫人那样无拘无束。莫家的儿子被处死了。传说行刑前的暴雨之夜,有个少年进入天牢之内,和死囚坐谈了一夜。皇帝本人对此事此人,绝口不提。的
皇帝对松娘说:“当年候选的人里真有谢远瞻?”
松娘眉飞色舞的说:“有。不只他,就说陛下眼前的大臣:工部尚书上官尹,大理寺卿梁继善都是。这年旧事老头子最清楚了。”
王榕不过四十多岁,不过松娘叫他“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