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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一片春光明媚,大殿却阴冷不堪。
他并不了解她们为何在父皇驾崩后的日子一直争吵不休,如果皇家血统毫无亲情,那还讲究这些血统做什么?母后说,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可他一点也不好,他是多么希望看到他们为父皇哭丧,哭声倒是有,眼泪却一滴都舍不得流。
争吵到司马昭颜登基的时候,大褚国立了两个太后。一个西太后,皇上的生母辛氏,一个东太后,先皇的皇后卢氏。
新皇登基大典,离他八岁生辰那日还差一个月了。
他带着对未知征途的无限恐惧迈上通往皇位的白玉台阶。
建署元年的第一天,左相大人万分得意地大声宣读先皇遗旨。他是皇上的舅父,与辛太后交换了彼此喜悦的眼神。而司马昭颜却握紧了拳头,他觉得好冷,浑身都冷得发抖。腹部传来一阵痉挛的疼痛。他死命咬住牙关,这是登基大典,不能出岔子,于是任凭额角的汗珠滑落,模糊了视线。
在万千大臣匐倒在他脚下,口中喊着“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此起彼伏声中,他眼前一黑,倒在了宽敞硬冷的龙椅上,四肢抽搐不断。
宁夏篇 3、灾难
醒来时,除了明黄色的帐幔刺眼,他还看见卢太后嘴边那抹混沌笑意。
辛太后坐在床边兀自哭泣,左相大人更是哀叹不已,眉眼都皱成一团。
权相大人轻声问道:“太医,真的没法子了么?”
“气血虚亏,这也不知何时起的虚热,昏迷了这些时辰,脑子已经……臣也深感忧虑,皇上日后恐怕无法像正常人一样思考,言行举止也会有失偏颇。”
权相大人反问:“不正常?意思是……傻了?”
“是痴了……皇上的双眸无神,目光涣散,手指无力,连东西都抓不住了。但意识还是很清楚的,知道冷热饥饱。”
母后失声喊道:“怎么可能?我孩儿天赋异禀,谁敢说他痴了?!”
太医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司马昭颜张口想安慰辛太后,却结巴了半天说不出来,舌头似乎一直在打转,只发出“啊……哦”这样含糊不清的声音。他惊呆了,曾经的口若悬河呢?难道今生都只能这样了?
辛太后又握住他颤抖的手,朝众人狠狠说:“即便是痴了,他也是大褚国的皇帝!”
小昭颜觉得很难过,却无可抑制地笑了起来,声音沉沉的、傻傻的。
辛太后愣住了,绝望的眼神游移在他面庞半晌,最终拂袖而去,冷冷丢下一句话:“太医院从今日起轮流看护皇上,稍有起色定要通知哀家!”
然后人们纷纷离去,只留下一屋子穿着白色长袍的胡须老人。
昭颜的心骤然凉透了,为何……那个对他万般宠爱的母后,怎能就这样离去?他现在需要母亲啊!
他朝她远去的端庄身影抬起手臂,却见自己的指尖哆嗦得跟先皇临终前一模一样!
他心里泛起一阵恶寒,无力垂下了手,瞪大眼睛看床顶的龙纹,细数着龙头、龙爪、龙鳞,直到将自己的眼泪数了出来,一滴一滴,侍奉的婢女用器皿接下,朝太医惊呼:“皇上的眼泪,怎么是黄色的?!”
太医慌张接过琉璃器皿,轻微的声音传出:“传说,痴子的眼泪是黄色的……没想到竟是真的?”
他终于如辛太后所愿登基了,却成了白痴。
他忍不住抽泣,却发现自己的呜咽声跟鬼叫一般难听。
原来,从先皇永远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们就一起变成了鬼。
夕莲身着鹅黄绸衫,迈着轻快的步子在御花园的小道上走着。予淳哥哥果然没骗她,皇宫没什么大不了的,和家里不差很多。本是来朝见新皇,谁知道皇帝生病了,于是先觐见太后了。
她乖乖坐在予淳哥哥旁边,小声答着话。东太后明艳照人,眼神犀利,但对着她的时候还算柔和。可是,夕莲不怎么喜欢她的。她想念韦娘,从小到大,韦娘都没离过她一时半刻。
东太后问了会话,柔声吩咐:“今晚就在宫里用膳,你父亲也在。”
夕莲有些害怕,在陌生的地方面对那么多陌生的面孔,于是壮着胆子嗫声问了句:“韦娘也可以来么?我想她。”
太后眼神中闪现一丝复杂的情绪,谁也无法判断她的喜怒,不过她还是颔首应许了。
卢予淳在旁帮忙解释道:“她离了韦娘,就吃不下饭。”
太后笑了笑。她是卢予淳的姑姑。夕莲认为,予淳从此便是自己的靠山了。
闺阁中灯盏明亮,夕莲靠在韦娘肩上撒娇,因为在宫里吃的那顿饭实在太拘谨,亥时还未过她便饿得发慌了。
“夕莲,现在这个时辰不能进食,会长胖的。”韦娘很在意她的身材,夕莲并不明白,胖一点有什么不好?
“韦娘,我好饿……”她依旧赖着韦娘不放。当然了,在小夕莲心里,她是奶娘啊,就是要把自己喂饱,不是么?
“夕莲,如果你长胖了,你予淳哥哥就不喜欢你了。”
夕莲瞪大眼看着她,真的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就饿着吧。她眯眯一笑,乖乖躺下说:“那我就不饿了!”
韦娘在她额头亲吻,“夕莲乖,你将来会长成大褚国最美的女人。”
夕莲笑得很甜,她还要嫁给最美的男人呢……
书房里,卢予淳和权相大人在谈话。夕莲躲在窗外的树荫下,她喜欢听他的声音,音色很单薄,却激荡出迷人的磁性。也不知他们在聊什么,等了许久,夕莲累了,便直接推门而入,满心不悦喊道:“你们别说了!都没人陪我玩!”
权相朝她宠溺一笑,挥挥手说:“那不说了,予淳,你带她去玩吧!”
她又喜逐颜开,拎起裙摆跑了两步,转身朝卢予淳喊:“快点,今天新请了丝竹班子!”
卢予淳跟在夕莲身后,嘴角始终挂着惯有的微笑,如柳絮般轻绵。
她随口问了句:“你们在说什么?”
“皇上登基那日大病一场,变痴了。可先皇就这一个子嗣,加上左相和辛太后的势力,大褚国只能暂由这个白痴皇帝来统治了,你父亲甚感忧虑。”
夕莲想了会子,纠正他的言辞说:“皇上病痴了?那很可怜的,你不能说他是白痴皇帝。”
卢予淳没料到她会与他咬文嚼字,神情一怔,答道:“是我口误了,他再怎么样也是大褚皇帝。”
宁夏篇 4、邂逅
建署元年,立夏。
万顷烟波,莲花点点隐现。
凉风从花叶中拂过,那触感如丝缎轻柔、那香气如晨露淡远。
今年的莲花开得早,蔓延至远处好像火的颜色,与天际的晚霞连成浑然一体。
远处的乐声震天,笑声朗朗不断,文武百官跟随帝王来相府“迎夏”,庆贺新皇登基后的第一个立夏日。
夕莲从热闹的迎夏宴会上溜了出来,她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把如此隆重的皇宫宴会设在家里,她向来不喜欢看那些凡夫俗子凑在一块饮酒作乐。今日,卢予淳也在那与人畅饮,她不喜欢。
昭颜也从热闹的宴会中偷偷溜了出来,只为采摘一朵夕莲。
那是如夕阳般炫目的颜色,几乎让人迷了眼睛。
他绕着白玉扶栏找了许久,终于寻到一处缺口,可以探出身子去。但是他紧紧贴在地上,用力伸长手臂也触不到最近的那朵。为何,看似尽在咫尺,却可望而不可即?
他不甘心,这是他所见过人世间最美的东西,一定要得到。
夕莲发现前方有一个明黄色的小小身影,趴在地上,身体努力向前伸,他要摘莲花!
谁不经允许在这里摘莲花?夕莲气势汹汹朝他走去,可还差几步的时候,听得他“噗通”一声掉下去了!连句呼救声都没有,谁知道他究竟会不会水?
他在水中胡乱扑腾,溅起金色的水花,惹得四周一大片花叶随着道道波纹曼舞生姿,似是在嘲笑他的笨拙。他怒了,为何连你们如此高贵的生灵都要嘲弄我?
当他高高举起的手渐渐没入水面,夕莲匆匆褪去身上沉重的华衣,甩掉颈上的首饰,轻灵跃入莲花池。她睁大眼在水中搜寻,那些茎叶和着夕阳的颜色光怪陆离,其中的那袭明黄格外显眼。她绕到他身后,吐了一串咕噜咕噜的气泡,然后用力将他托起。
拖他到了岸边,夕莲气喘吁吁,还好从小喜欢在莲花池里玩耍,水性极好。
她蓦然发现他胸前那五彩巨龙的条纹,明黄色的龙袍……她歪着脑袋问:“你是皇上?”
昭颜转头看她,夕阳刺痛了他的眼,恍惚中瞥见她的容颜,整张脸都是张扬的金色,眼角微微上挑,眉尾扬起斜入发际。她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眼角眉梢都含着笑意,表情狡黠得像一只狐狸。他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他就那样痴痴看着夕莲,眸子漆黑如墨,眼神却涣散无光。
夕莲以为他吓着了,于是握住他的手,那种凉意、凉到让她觉得可怕的地步。她忽然间想起来,他因为生病变痴了,心里忽然涌出无数的怜惜之情。他曾经也是才华横溢,如今却成了这副痴呆模样。
不远处有熙熙攘攘的人群赶来,夕莲站起来振臂高呼:“快来!皇上落水了!”
她的声音是那样清明悦耳。
昭颜盯着自己的手,她的小手热乎乎的,残留的温度尚在,这是先皇过世后,他第一次感受到的温暖。忽然有人将他抱起来了,匆匆离去,甚至来不及和她说上一句话。
他忽然想起来,方才她凤眼微眯对他说:“我叫夕莲,夕莲就是这种莲花的名字。”
然后他发现,自己指缝间缠了一个穿着发绳的挂坠,黄玉雕刻的莲花,光润如她。
权相急忙拾起夕莲方才扔在岸上的衣服,将她娇小的身躯裹起来,狠狠朝韦娘吼道:“你是怎么看她的?!”
韦娘眼里泛着晶莹的光,颤颤巍巍垂头站着。
夕莲从父亲怀里挣脱出来,抱着韦娘的腿嚷嚷:“不许你骂她!谁也不许骂她!”
权相愕然,怒容渐渐消减,毕竟还有许多宾客在场。于是淡淡挥了手,“快下去罢。”
韦娘抱着夕莲浑身浸透瑟瑟发抖的身子慌忙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