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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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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
叶知秋走到书桌前,又点了一灯。铺纸磨墨,拿起了笔。“我无法原谅三年前你的离去。你也是知道的,所以你也从未奢望过我会出现。”
沈笑松看著他在灯下的侧脸,两腮泛红,如同美玉生晕。“可是,你回来了。”
叶知秋一面在他书案上翻寻调色之物,一面笑道:“没错,我回来了。”
“为什麽?!”
叶知秋低著头凝神挥毫,头发散落下来,看不清他的表情。“因为再没有明天了。”轻轻一笑,道,“这些年来,我永远都是在人皮上作画。虽然画惯了自己,却没有一幅是画得开心的。还是画在纸上来得好。”
沈笑松若是以往听到这类话难免身上发凉,此刻却没有余暇去追究。见叶知秋低著头似在端详那幅画,走上前自背後拥住他,柔声问道:“你告诉我,究竟是怎麽回事?你不要吓我。”
叶知秋却不回答,向右挪了挪,笑道:“你看这幅画,像我吗?”
沈笑松定睛看去,看了良久,叹道:“像,实在像。就像你要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青山碧水,一片修竹间,一个青衣男子立於其中,神清骨秀,衣袂飘然,如月中谪降之仙。
叶知秋微笑道:“我不知道题些什麽,想来想去,也唯有昔日签上那旧诗来得恰当。就算你不喜,也顾不得了。”一挥而就,搁下笔,道,“此画赠你罢,今後再无相见之期,你留著,就当是见了我。我知这种作法很是飘渺,无甚意义,但我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沈笑松颤声道:“为何今後再无相见之期?!”
叶知秋凝视他,轻声道:“你还记得,当日在普济寺里,我们说阴司地狱,说前世来生?”“记得。”
叶知秋背过身去,走到窗前,推开窗,一股凉风夹著漫天黄透了的枯叶飞了进来。“为了维持这副容颜,这些年来,我不知杀了多少人,造了多少孽。阴间怎容我这等鬼魂,枉害无辜,为祸世间?”
沈笑松抓住他肩头,一阵猛力摇晃,直要把那纤瘦的身躯折断似的。“不要再打哑谜了,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叶知秋仍不回头,望著那片片落叶,坠在院落里的小潭中,飘飘悠悠。“造孽太多,阴间的鬼使来收我了。今後我将在那阴世地狱里,受那绵绵无期之苦,再见相见之期。所以我才会来见你。到了这一步,你从前对我的背弃,我也理会不得了。”
天边已露出淡淡的鱼肚白,雾气蒸腾,白茫茫的一片。“天明了,他们也会找来了。鬼在黎明时那一刻,见到日光时,总是最虚弱的,轻而易举就可以把我带走。”
沈笑松用力抱紧他,连自己的心都在疼痛。“不,不,不。你在骗我,是不是?你还在恨我,怨我……”
叶知秋在他怀里略动了动,转过身来,直视著他。“我希望我是在骗你,很遗憾,不是。我也怕,怕那十八层地狱遥遥无期的苦刑。以我这等罪孽,怕是再无投胎转世,得见天日的机会。还记得昔日普济寺中,那十八层地狱的壁画吗?里面的刑罚恐怕是要尝个遍的。我怕,我怎能不怕,若能有个头还好,可是……在阴间的孽镜台前一照时,我的罪,就只能应两个字:‘无间’。”
沈笑松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心就像是那飞舞的枯叶,落在水面上,便被胶著了,粘著了,滞住了,不会动了。
“我们还能做什麽?”
叶知秋回手,拔下头上的发簪,浓发如春水般散在肩上。“用这个,从我脑门,刺下去。那样,我就会魂飞魄散,不复存在。我早已不是人,那样的话,连鬼也不是。”
他把发簪塞在沈笑松手中,沈笑松仿佛是被火烧著了,骤然缩手。“不。”
叶知秋微笑,笑得空茫。“这是唯一能让我不永受苦刑的法子。你忍心吗?看我在那刀山火海里,永受折磨?”
沈笑松摇头,一遍一遍地摇。“不。”
那样就什麽都没有了。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永远不会有你了。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不。我不要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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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等著我吧。我来陪你。你受什麽罪,我就陪你受。”
雾般的凄迷,在叶知秋的眼里染得更浓。他的唇角微微扬起,他在笑。他收回手,把发簪重插回自己发间。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足够了。”
叶知秋把那卷画递给他,沈笑松茫然地接过,叶知秋却缓缓向後退去,直退到了窗前。再一次推开了被风吹得合拢的窗,黎明的薄晖射了起来,叶知秋如同一株被折断的纤秀的竹,倒在了窗下。
晨光裹在浓雾里,带著空茫的金色,却仿佛是被灰尘沾染了的金箔。像古旧的寺庙里,褪了色的镀金的佛像,金色的外衣被一寸寸地剥离了下来。
那不过是个虚影儿给世人敬奉罢了,沈笑松一直如此想。母亲一世信佛,沈笑松虽然从来都顺著她,但从未在心里真信过。而如今,他信了,却宁可不信。
我宁可相信那伏倒在金色的尘埃中的你,更似神佛。端秀的容颜,无喜亦无嗔。一双眼睛静如止水,亦无喜,无嗔。
为什麽我三年後才明白,人也好,鬼也罢,什麽都无所谓,是你就好。
我觉悟得太迟了。否则,至少我们可以在一起过这三年。而非是天各一方。
如今,将天人永隔。
叶知秋伏在窗前,阳光洒在他身上。宽大的红衣松松地披在身上,被阳光给镶上了闪亮的金色的边,露出白如凝脂的肩头。一根铁链不知何时锁在他脖子上,粗重的玄黑色的铁链勒著白得像半透明般的纤细颈项,沈得让他头似乎都抬不起来似的。
叶知秋勉强地抬起头,手缓缓向沈笑松伸了过来。“那支签上说的……是真的。”
沈笑松手中的画卷滑落到了书案上。他发颤地去抓叶知秋的手,却抓不到,他就像是那阳光,那空气。看得见,摸不著。“知秋,知秋,别走……别走……”
他的声音里,已带了沙哑,眼中的湿润也越发浓重。叶知秋似想伸手去抚他的脸,又无力地垂下了。“我并不想走。”
嘎吱一声,紧闭的房门也打开了。两个灰衣男子立在门前,身形面貌,都一如常人,只是隐在浓浓的晨雾里,有些朦胧。两人的手中,都拿著样白色透明的物事,锋锐如钩。
“走。”
一人手中握著叶知秋颈中那条锁链,用力一拽,叶知秋整个人就飘了起来,浮在半空中,动弹不得。
沈笑松想扑过去,却有什麽无形的东西挡住了他,怎麽努力也无法靠近。
“别作无谓的努力了。什麽都没用。你就安安静静站在那里,让我多看你一眼,你也多看我一眼吧。”
叶知秋身上的红衣已经大敞,凝脂般的肩头跟胸膛都露了出来,光洁如玉。一人扬起手中那钩子般的物事,沈笑松心胆俱裂,叫道:“你们想做什麽?”
那人冷冷地道:“钩住他的三魂六魄!他已逃了多时了,他杀人已多,法力不浅,一次次躲过了我们,不到深夜决不出来,今日总算拿住了!”
叶知秋嘶声地惨呼了一声,头一垂,晕了过去。沈笑松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活活撕成了两半。这时他也已看清,那人手中是一柄冰钩,硬生生地戳进了叶知秋的锁骨,又血淋淋地透了出来。
“这是寒冰狱的法器,他作孽太多,永在寒冰狱里受苦,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啊──”叶知秋一声惨叫,两柄冰钩穿过他琵琶骨的时候,活生生地把他痛得醒了过来。冰钩染满了血自他肩头穿了过来,一滴滴血沿著晶莹透明的冰钩滑了下来,他的红衣被染成了一种更浓豔的绛色。
他的脸色更白,白得几如自他胸前锁骨上透出的冰钩。嘴唇也白得跟脸颊都分不清了。他在发颤,浑身都在颤抖,是痛?还是冰透在骨头里,冷得到了心里?
沈笑松抱住头,狂叫起来。像受了重伤,濒临死亡的野兽。
“你是因为想来见我,才连躲都不躲了,任由鬼使来抓你?!”
突然间,叶知秋的声音响了起来,居然还带著笑意。他笑,声音如同铮铮的琴音,清晰明亮。
“我不後悔。”
一滴泪自叶知秋眼角滑下,从半空里落了下来,无巧不巧地滴在了书案上那幅摊开的画上。未干的墨迹被化开了。淡淡的,浓浓浅浅的灰,像此刻的灰白色的浓雾。
茫茫一片,无边无际。
无间。
是的,那支签,确实是真的。冥冥中注定的命。从那时开始,你便知道这注定的命,却还是无怨无悔。
我不後悔。
四字铿锵,掷於自己面前。
让我绝望地意识到我的软弱,多变,畏缩。
雾气越来越浓,越来越重。伸手不见五指的白昼,来了。
我就这样看著你,带泪的脸,带笑的脸,消失在雾里。看著那凄豔的红,在浓雾里一点一点地淡去,淡得只剩了一片浓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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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古刹,宝相庄严。
沈笑松跪在大殿前。神佛的眼睛,静静地瞅著他,纹丝不动。
“施主,你已经在这里跪了三天三夜了。”
沈笑松淡淡地道:“大师一日不应,我便一日不起。”
灰袍的老僧叹著气。“施主,太迟了。我早劝过你,你不听。”
沈笑松静静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师既然曾有意救我,为时未晚。”
老僧双手合十,叹了一声道:“他如今已入了阴司,不在人间。即使老衲想帮,也有心无力。”
沈笑松道:“我母亲一世信佛向善,我知道对於这等重罪之人,是有法子的。”
老僧道:“他的罪孽太重,你要想救他,恐怕得一世替他积善行德。或许你这一辈子还不够,你的儿孙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