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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黑瓦-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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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俗了,是吧?”我就笑笑,倒也常来看他,但在―起时,情调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赵一亮预想的婚期是这年的春节前后。媒人给女方家中飘了个风,女方家的人似乎也没有太强硬地希望女儿更多地留在家中。赵一亮家入冬之后,就为婚期的到来一天一天地忙碌起来了。赵一亮只管忙染坊里的事,看着双亲为他的事忙碌,有时会从眼中突然飘过―丝隍惑。
  那天,油麻地中学的文艺宣传队在礼堂里演出,赵一亮手中的活儿也不紧,应了我的邀请,就来看演出。那天的灯光相当好,节目也好,演员、乐队等,各个方面都很开心。演出结束后,我就去台下寻赵一亮,但没有寻着。镇上―个人告诉我,赵―亮已走了好―会儿了。我去了他家。他正在大染锅里染布,两根木棍吃力地搅着一块长达四五丈的布,额上沁出许多汗珠。不知是因为累了,还是因为其他原因,他有点不太想讲话,只说了―句:“林冰,你的胡琴拉得真不错。”
  这年的冬天,是个寒冷而干燥的冬天。入冬以来,就没有落过一滴雨,飘过一片雪花。但,北风总是刮。这北风像是从万顷沙漠上越过,被吸去了最后一丝湿气。它日夜不停地吹着,仿佛要把这片平原吹得焦干。冬小麦在灰色的土地里,摇曳着单薄的叶子。岸边芦苇的枯叶,经风―吹,沙啦沙啦地响。油麻地中学的篮球场上,一有人活动,就总是灰尘笼罩,远看时,人像在烟里。河水枯瘦,结了冰之后,依然不停地枯瘦下去。离开水面的冰,就变成白色,河中间的冰失去水的浮力之后,就凹陷下去,终于断裂,因此,你总能不断地听到干冰的“喀嚓”声。每到夜晚,就会从镇子上,从更远的村落,传来敲竹梆的声音。这提醒人们警惕火烛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着,在这缺乏湿度的空气里,一声一声的,皆更结实、脆亮。每天晚上,我们总是在这种敲击声中入睡,偶然醒来时,依然听到这敲击声在响,只不过让人觉得,那敲梆子的人,熬不住困倦敲得不像上半夜那么认真、专注了。
  离春节大概只剩二十天时间了。这天夜里,我正做梦,忽听见马水清叫了起来:“锣声!”我、谢百三、姚三船,被―起惊醒了。
  “镇上谁家失火了!”马水清说。
  锣声是这地方报火警的信号。那锣急急地敲着,声音又猛又稠密。
  我们胡乱地穿上衣服,抓了脸盆、铁桶之类的东西就往外跑。我们跑出门时,看见油麻地中学的学生宿舍与老师宿舍的门几乎全都打开了,正涌出―个个的人来,汇为人流,往油麻地镇迅捷地跑去,人们都在惊恐而兴奋地喊:“救火啊!――救火啊!――”
  四下里,远远近近地都敲起了呼应的锣声。这锣声急促如爆豆,似乎要把整个平原上的人都呼唤起来。“哧哧嗵嗵”的脚步声,在寒冷的空气里,满世界地响着,犹如千军万马掩杀过来。
  许多人在跑动,但许多人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着火了。
  此时此刻,人们就是尽着力气呼叫:“救火啊――!救火啊――!”
  有些人家的人睡觉死,才刚刚打开门来,就懵懵懂懂地问涌动的人群:“谁家着火了?”
  我们跑到镇上时,一时人群淤塞了街道,很难快速向前,但脚步仍在下意识地跑着,我们远远地听到了从横跨东西的大木桥上传来的纷乱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的稠密,使人担心那座年久失修的木桥会突然断裂。
  “火光!”有人叫了―声。
  众人抬头去看,只见镇南面的天空已经被火光映红。
  于是,不能前进的人就站在那里根据火光的位置去判断谁家着火了。
  | “好像是卖鱼的周永汉家。”
  “周永汉家还得往东,好像是徐绍亮家。”
  我却觉得是赵一亮家。但我不敢说,也不愿说。我甚至在一听到“镇上失火了”这个声音时,就立即觉得这是赵一亮家。我说不清楚我为什么会有这个感觉。
  火光越升越高了,镇南的天空越来越红了。
  秦启昌出现在街边最高一座房子的屋顶上。他在寒风中高高地站立着,只穿了―件裤衩。他大声叫道:“人群闪开!人群闪开!让水龙过去!让水龙过去!”
  人群就用力向两侧挤去,给水龙让开了一条路来。四个大汉抬了一台水龙过来了。他们不知是附近哪个村子的,已经跑得气喘吁吁的了。
  秦启昌站在屋顶上,拿了个长电棒在人群里照着周围人的面孔,然后叫了四个被灯光重点照了的汉子的名字说:“你们把那四个人换下来。”
  于是,那四个被叫到的汉子立即冲上去,换下了四个已疲乏的汉子,将水龙一足够风似的抬向前去。
  秦启昌就从这个屋脊跳到那个屋脊,―路指挥下去:“人群闪开!让水龙过去!”
  我拿了一只面盆在人群里钻着,―会儿工夫,就把马水清他们甩下了。过了大木桥,我也从一座院墙爬上了屋顶,在屋顶上直接向那火光跳跃而去。离那火光越近,我就越相信自己的感觉:是赵―亮家失火了!我就越拼命地向前跞跃。快近火光时,我每跳跃一下,都会被火光映照着,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黑影。
  我已站在了火光的边上。我两腿发软地看着,一时下不了屋脊了――赵―亮家的染坊已经快化为灰烬。此刻,与染坊相隔不远的赵―亮家的大屋,也被染着了火,正在燃烧!
  无数的人影在晃动。已有五台水龙从周围的村落抬到了现场,但没有一台出水――河里结着冰,弄不到水。我听见了无数榔头敲击冰的声音。终于从水边传来欢呼声:“冰砸开啦!冰砸开啦!”
  许一龙赤膊站在赵一亮家的高高的院墙上,大声朝人群喊着:“―个一个都排到水边去,排五队,往上递水!”
  人就一个一个往冰边跑。不―会儿,就有五条长队,像五条长蛇―样,从水边蜿蜒而上,把五台水龙与大河连接起来。无数的盆、桶在人手里来回倒着,满的上来,空的下去,水都倒进了水龙的大林桶里。
  这地方上救火的工具,就是这水龙,稍大―些的村子,都有一台。平素在―个可靠的人家放着,绝不让瞎动。这水龙有一根粗长的杠杆,使用时,两侧各由四个大汉左―下右―下地揿动杠杆,带动两个活塞,将水压出来,喷出的水,又远又冲,并不亚于城里的消防水龙头。可惜,今天出水太迟了。等它们都开始喷水时,赵一亮家的房子已经全都烧着了。五条水柱,在火光里钻着,被火光映得通红。喷出的不像是水,倒像是火了。
  许一龙依然站在院墙上。火光映照着他的胸膛和大声喊叫的大嘴,“往这里喷!往这里喷!”
  有人喊:“许―龙,你快下来!危险!”
  许―龙不听,硬是站在院墙上。火星从空中纷纷落下来,落到了他身上。
  秦启昌过来,朝他骂道:“狗日的许一龙,你找死呢?”一把将他从院墙上拽了下来。许―龙刚被拽开不久,就有一根燃烧着的木头飞了过来。
  赵―亮的父亲和母亲一次―次地要往火中扑,被五六个人死死地按住。他们朝大火伸着胳膊,手张开着,仿佛要从那火里抓一些什么东西出来。火光里,眼珠瞪得让人害怕。
  火光真大,真红。烧红了的天空,似乎马上就要熔化了似的。
  我扔掉了盆子,在人群里到处叫着:“赵一亮!赵一亮!”
  有人说,赵一亮在院墙下蹲着。我就撞开人群,赶紧找过去。赵一亮确实在院墙根下。但不是蹲着,而是瘫坐着。他的头发烧焦了,衣服也撕破了。他居然在怀里抱着他的那把从火中抢出的胡琴。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没答应,看了我一眼,嘴角便颤抖起来。我要将他拉起来,他死活不肯。我叫来了马水清和谢百三,三人―起用力,硬将他拽了出去。
  火光渐渐减小。水龙仍在不屈不挠地喷射着。尽管大家心里明白,这已毫无意义,但还是不住地递水、喷水。救火,就是要把火彻底扑灭。地上到处流淌着水,很滑,不时地有人摔倒,把手中的盆子或桶甩了出去。
  天将拂晓时,火熄灭了。潮湿的灰烬里,冒着一缕缕的湿烟。
  所有的人都水淋淋的,一副极度疲倦的神态。
  镇上的人,在给那几台外村的水龙挂红布条。
  赵―亮的父母已经被人抬走了。
  我们几个将赵一亮劝到了我们的宿舍。
  这把火烧去了油麻地镇是富有的一户人家。
  第五节
  后来,赵―亮把他的胡琴永远地给了我。他说他不可能再拉胡琴了。他让我好生待它。我想不接受,但他说:“你要看着我卖掉它吗?”我说:“我给你保存吧。”可是后来,赵―亮一直也没有再肯要回这把胡琴。因为他真的从此对拉胡琴不再有一点兴趣了。这把胡琴至今还在我身边。它在当时的油麻地镇,确实是最好的―把胡琴。
  赵一亮的父亲在火灾之后瘫痪了,卧床不起,也不再言语,经常尿屎一裤。
  赵―亮现在只拥有一堆废墟,还有一屁股债务:大火把许多顾客的布与旧衣烧毁了。
  赵―亮无言,许多天里,神情恍惚,十分恍惚。他老蹲在废墟旁,瞧那片焦黑的东西,有时还用手抓起―把灰烬来看看,样子有点像―个农民抓起一把沃土来欣赏。大火似乎烧掉了他的全部记亿,他要在这废墟旁努力回想从前的岁月。
  他的母亲,几天时间里头发就变得纯白如霜,并且开始拄着拐棍走路了。她常陪着儿子站在废墟前。北风吹来,掀动着她的衣角与白发。
  镇上的人帮助他们清理掉了废墟,并凑了―些材料,帮助他们搭了个临时居住的草棚。
  大年三十这一天,许―龙的理发店生意兴隆。但他却将理发店临时关闭了几个小时,用―块大白布包了理发用具,来到镇南的这个小草棚里。他让赵一亮与他―起,将赵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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