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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人都沉默了。她们走后的日子里,总有人来照应那几只鸡和那片莱园子。
跟她们年龄相仿的几个老女人总在一起小声说:“她俩将魂掉在那张床上了。”
油麻地镇上的人不再是―律用污秽和淫荡的想像去理解那张床与她们之间的联系和记忆了。即使人们仍然觉得事情还是那种与床笫生活―定有联系的,但现在不再怎么觉得那些事就―定是丑陋的,就―定是腌躜不堪的了。人们觉得,不应再用看待草狗和春天的母猫似的目光来看待丁黄氏与丁杨氏。人们的记忆里,又重新飘起绳子上两块洁净的白布。再说,床上的内容显然不仅仅就是这些。死鬼丁韶广,只不过是用了―种特殊的方式表现了自己的力量、热情、温暖、智慧和一切足以迷乱、迷倒这两个女人的魅力。一些当年曾好“听壁”的人甚至这样回忆说:“他们三人,并不总在床上做那种事,常是躺在床上说话,那话仿佛说不尽似的。我们等呀等呀,却总等不到动静。有时,那两个女人还哭,仿佛想起什么伤心事来了。丁韶广就哄她两个,直到把那哀哀切切的哭声哄没了。”看来,他(她)们只不过是喜欢在床上消磨人生,打发光阴罢了,因而那张床留下了丁黄氏与丁杨氏一段温馨如梦的岁月。而那岁月随着丁韶广的去世,便永远地结束了。如今,她们只想抓住些记忆,如同―个母亲一定要把溺水而死的闺女的衣服放在腮边摩挲一样,她们绝不肯丢失那张床。
大约过了半个月,我和马水清正在熟食铺里吃猪头肉,忽听外面有人说:“丁黄氏与丁杨氏回来了。”我们连忙用筷子抬掉了最后几块猪头肉,跑出门外,来到街上。
街上并没有丁黄氏与丁杨氏,只听见有人在传话:“在路上,在路上!”
我和马水清就随着―些人往镇子东面去。镇东有条大路通向外面的世界,路口的高台上,已站了很多人。我们挤到了人群前,往东看时,见到了丁黄氏与丁杨氏。那是下午四点钟的光景,太阳偏西,正斜照着她们。
她们在深秋的落叶中走来,走得极缓慢,几乎是―种静止的状态。人们很快发现,丁杨氏是被丁黄氏搀扶着的,丁杨氏走得极艰难,倘若不是丁黄氏竭力架着,她便会立即瘫痪在地上――她―定是生病了。
终于走近了。两人头发蓬乱如秋天之荒草,许多根疲软地耷拉在她们的脸上,脸上失去了往日的净洁和捌旨一般的白嫩,污迹斑斑,色如枯了的瓜叶,眼中无―丝神采,有的只是疲惫、倦怠和深深的无望。她们的身体瘦了一圈,衣服破了,鞋也踏烂,仿佛离开油麻地已有上百年的光景。
几位老者迎过去,问:“怎么啦?”
丁杨氏已没有声音。丁黄氏声音也不大,“她病啦……”
“找到床了吗?”
丁杨氏摇不动头了。丁黄氏的摇头也很勉强。
又有几位中年人出来相帮。其中―位蹲下,背起了丁杨氏,往她们的茅屋走去。
此后,丁黄氏与丁杨氏过了一段很平静的日子。
丁杨氏从此就病倒了,终日躺在床上(她们临时用几块木板搭了一张床)。
丁黄氏便无微不至地伺候着。
丁杨氏不能再与丁黄氏到我们学校后面的大河里抬水。现在,我们每天能见到的是丁黄氏用两只水桶挑水的形象。那外出的半个月,几乎也毁掉了丁黄氏。
她确确实实已是―个衰老的女人了。但这衰老的女人必须挣扎着干活,因为另―个也已衰老的女人需要她这样做。她步履蹒跚地挑着两只水桶,在我们学校的大路上走,走得摇晃不定,像是―只鸡在缆绳上走,走―会儿,就把水桶放在地上歇一会儿。在她的身后,是两道水的湿痕。有人劝她:“就在附近用水吧!”丁黄氏摇摇头,“近处的水不干净。一桶水是吃的,一桶水是给妹子洗身子的,都要于净。”
丁黄氏每天都要给丁杨氏洗身子,直洗得没有―丝汗渍和污垢,把凝脂一般的肤色洗出来。
很快到了冬天,中午时,屋里反比屋外冷了,丁黄氏就架着丁杨氏蚓南墙下的藤椅上晒太阳。
丁杨氏已骨瘦如柴了。但经常被洗濯的头发依然黑而湿润,不让十八岁的村姑。
那天中午,我、马水清、谢百三、刘汉林和姚三船转悠到了她们的茅屋前。
当时,丁杨氏正在晒太阳。她安静地躺在藤椅上,默然无语地接受温暖的阳光。
阳光特别地好,又无―丝风,南墙前蒸发着热气,像湖面上的波光。她已经认识我们,并且似乎对我们很有好感,朝我们微微点了点头,我们便走近了一些。
她的面容确实十分清瘦,因此面庞的轮廓也就更变得十分清晰。
那双依然很黑的眼睛里目光已经无力了,像晚秋时的两汪薄水。
几只鸡在藤椅下很悠闲地觅食。丁杨氏有时低下头来很亲切地望望它们。
丁黄氏从屋中走出,将一块叠得很整齐的线毯放开盖在丁杨氏的腿上,然后搬过―张凳子在她身旁坐下,开始给她梳头。
她梳得很轻柔,很仔细。只见她用左手轻轻托住一把头发然后用右手握住梳子轻轻梳下来。如果稍微遇到一点阻碍,便会将梳子在清水里蘸―蘸,然后再梳。
梳顺了的头发从她的手中纷纷扬扬地滑落下去,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丁黄氏说:“头发真好!”
此时的丁杨氏面色红润,安静得像个小姑娘。
这年冬天下第―场大雪时,丁杨氏丢下丁黄氏去世她活着的最后十天,是在那张大床上度过的――她们花去几乎所有家当,托人到处打听,终于找到了那张床,用了几倍的价钱又将那张床弄了回来。
葬礼是在一天的大雪里举行的。
丁杨氏被埋在了丁韶广的右边。墓在镇前一条小小的河坡上。那坡上长满了燕尾竹,一年四季,总是―片翠色,是块风水好的地方。
围观的人很多,因为丁黄氏不听任何人劝说,决定在丁韶广与丁杨氏的墓前烧掉那张大床,“我们也没有后人,这床又能留给谁?你们就别扎纸床烧了,烧了这真床不比纸床好?我不久也会去的……”人们只好随她。
我清楚地记得,大床烧着的时候,火光极鲜亮,极旺盛,在漫天飞雪里,给这寒冷的世界横添―派温暖和壮烈。火旺时,烈焰熊熊,把四周的竹叶都染红了。
我看见丁黄氏的脸在火光中一闪一闪地亮,一闪一闪地晃动,像是在幻境里。
烧到最后,来了一阵风,灰烬飘人空中,与白雪共拂,仿佛飞了许多白蝴蝶和黑蝴蝶。
丁黄氏活了好几个年头。在我读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她死了,也是在冬天。
那天也是一天的雪。她死在去小河边的路上。
他被埋在了丁韶广的左边。
人们在扎纸房子、纸马车―类东西准备焚烧给死者时,省略了纸床,说:“他(她)们已经有了一张大床了……”
快戽干了水的池塘
第一节
这个世界变得像―口快戽干了水的池塘,满塘的鱼露出了一线线青色的脊背,于是这些鱼全部开始急匆匆地游动起来。在一些稍深的水道上,它们形成细长的队伍,挤挤挨挨,其游动状,使人深解“鱼贯而行”这一短语的本意。与惊慌的鱼不同的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在行动中充满抒隋和兴奋的意味。
那年秋天,我们十几个人由邵其平带队,开始了大串联。虽然已晚了―些时候,但依然欢喜不已。我长那么大,除了去过几趟几十里外的县城,还未出过远门。外面的世界只是在我的想像里出现过。人要出门的欲望大概是与生俱来的。小孩会走路了,就要往门外跑。这一点,人跟鸟并无两样。鸟要出窝,要远飞;人要出门,往远外走。大串联,满师界窜,真可人意!
这大串联着实迷人。
到处是歌声:“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世界将是你们的……”空中漫卷红旗,―个个都雄赳赳地走路。一支队伍又一支队伍,在田野上流过,在街道上流过。总见到人群,世界―下子拥挤起来。
我们是一支小小的队伍,并且是迟出发的队伍。与那些大队伍相比,我们的队伍太清瘦,―个个又蒙头蒙脑的。我们都会发呆… ――见那些队伍发呆,见一切未见过的情景都发呆,因此不断地丢失人,害得邵其平命令大家原地站着不动,然后由他回头去把那丢失的人找回来。有时候很难找,并且找了这个又可能丢失那个。邵其平―路埋怨我们没见过世面,像雨天里爱赶雨点的黄毛鸭子,说领着我们出来真是活受罪。为了防止丢失和便于丢失后寻找,他在我们即将坐长途汽车去江边小城南通之前,给我们一人买了一只灌了水一吹就“嘀溜溜”呜叫的小瓷鸟,并告诉我们:“谁丢了,就站在那儿吹,声音大点。”我们都觉得这个办法很有趣。这鸣啭还很动人,如绿叶间的真鸟一般,即使人没走丢失,走在队伍里也吹,引得路人都朝我们望。这鸣啭就这样不时地混杂在那些雄壮的、尽力气唱出的歌声里,显得很有趣。
邵其平笑笑嘻嘻的。
我们这支队伍里有马水清、陶卉、丁玫等十多人。
现在想起来,我当时的样子―定很可笑。瘦啦吧唧的,戴一顶折断了帽檐的绿布帽子,裤管短短的,背了一张只从中间捆了一道绳的大红花的被子(还打了补丁),眼睛很亮,却又很傻地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这支队伍当然也可笑,因为他们几乎都是我这副模样。再加上―面屁股帘大的小红旗被高高地举着,在风中刷刷地飘扬,自然就更可笑了。
我们走得很得意,把脚抬得很高,然后很重地将它砸在地上。人的心情总要影响到脚步。换个角度说,看人的脚步就能看出入的心情。脚步比脸上的表情可能更可以明确地透露人的心情。那时,许多人的脚步是―样的―――种充满了豪迈感、庄严感的脚步。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