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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早点回来。”爷爷说完,拎着小马灯,走上了庄稼地里的田埂。
马水清用手电往枝头照了照,只见光柱里尽是一个―个的大柿子。
“今年柿子真大。”马水清说。
空气里,散发着甜丝丝的柿子味。
马水清带着我,在柿子林里走了―遍后,没有显出回家的意思。我知道马水清留恋这片柿子林。每次回吴庄,他总要到柿子林里来坐一坐。几年之后,春季的一天,几个小孩放火烧头年留下的枯草而使这片柿子林化为灰烬时,马水清仿佛被烧掉了全部的依托和思念,竟然坐在焦土上整整一夜,并且从此很少再回吴庄。
我陪着他在柿子林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变得很凉了,他才说:“回家睡觉吧!”
那时,正有一牙月亮挂到柿子林上。
回到家时,爷爷早已将洗脚水为我们准备好了。他坐在椅子上咳嗽着,在等着我们。我知道,在我未出现之前,他早就是这样每天晚上给马水清打好洗脚水,然后等马水清洗完脚再把盆端到院门外倒掉的。我对爷爷承担了―个老奴的形象时感悲哀,同时对马水清很不高兴。然而在马水清看来,这―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他非但没有半点对爷爷的感激之隋,相反,总是对爷爷很不好。他只是看着爷爷不停地在家中为他干活。我发现,爷爷还生怕惹他不高兴,因此,尽可能小心翼翼的。然而他毕竟老了,脑力不够用了,手脚也不听使唤了,是很难让马水清满意了。他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看着马水清的冷脸和听着马水清的呵斥。若是我来吴庄,马水清就会收敛一些。
爷爷知道,有我在,是绝不会让他去倒洗脚水的,就进东房去休息了。
我们睡下后,马水清总也睡不着。而这时的东房里,总传来爷爷的咳嗽声。我能感觉到,爷爷怕马水清对他的咳嗽声不快,是尽量克制着,不让自己咳嗽出来或尽量压抑咳嗽声的。马水清终于爆发了:“咳!咳!就知道咳!”
我说:‘爷爷忙坏了。你不能这样不讲理。“
他将背对着我睡了一阵,竟然穿起衣服不睡了,下了床往外走。
我躺了―会儿,也穿上衣服,跟了出去。
他站在院门口望那条大河。
我说:‘你大概是想丁玫了。“
他要揪我的腮帮子,我躲闪了。就听他说:“我们往北庄去吧。”
“发什么神经,都几点了?”
“你不去,我去。”他说着,就真的走了。
我只好又跟着他。
吴庄实际上分两个庄子,一为南庄,一为北庄。南庄小,北庄大,中间隔了差不多一里地。这里的人叫北庄又叫“大庄子”,商店、学校等都在北庄。
此时,月亮已经升高,安静地照着村庄与田野。
“这么晚了,你去找谁?”
“不找谁。”
“不找谁去干什么?”
“随便走走。”
马水清没有随便在大庄子走,而是一直走到了东头的小学校。
小学校在―个大院子里,早已关了大门。夜深人静,大院深处却传来―缕微带幽怨的箫声。这箫声在秋天的夜晚显得很是纯净,仿佛由这世界上别无声响,也就只有这一缕箫声了。
大门口有十多级台阶。我们走上去,往大门里看了看,见一片黑暗中,只有一间挂了窗帘的屋子亮着灯。马水清又看了看,就在台阶上坐下来。
一只受了惊动的乌鸦,从离台阶不远处的―棵树上飞起来,飞进黑暗里。
“天实在不早了,回去吧。”我说。
马水清这才站起来,心情颇有些落寞地离开了小学校。
路上,我问道:“你说这箫是―个男的吹的还是―个女的吹的?”
马水清说:“是一个男的吹的。”
我说:“我觉得像一个女的吹的。”
天空有浮云,月亮正暗淡下去。
第四节
早晨,我被窗外的风雨声和院门被风所吹之后发出的撞击声闹醒了。透过天窗,可见到灰蒙蒙雨??的天空。
“你听这院门声音,好像没有关上。”我捅了捅身旁的马水清说。
“关了,是我关的。”他还未醒明白,含糊不清地回答我。
我突然想到了爷爷,“大概是爷爷出门去了。”
“睡吧睡吧!”马水清不耐烦地说着,还把腿又跷到了我的腿上。
我猜测了―会儿爷爷的去向,便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秋风秋雨中,不受任何打扰地睡懒觉,,是件让人不愿放弃的事情。
不知睡了多久,―个粗哑的男人的声音,急促地将我们从睡梦中拽出来,“水清水清,你爷爷摔了!”
我们连忙坐起来。
这个男人就是三呆子。他对马水清说:“你爷爷去马尾镇上割肉去,摔到桥下,摔得不轻,被人抬到镇上医院去了。”
我和马水清急忙下床,冒着风雨往医院跑。这地方上的黏土实在让人难忘。天―下雨,这浸了水的黏土便变得滑如油拌的一样。我总记得―首歌谣里的两句:“上面下,地上滑,滑得姑娘屁嗒嗒。”雨天里,如果你无聊地站在自家门口望门前路上的行人,会有无穷的乐趣和一种刻毒的快惑:好些人像在抹了油的冰上,极小心地走着,常常半天才挪出去―截远,其间,总会有人要滑倒,或滑倒在水沟里,或坚持了几下仰在泥泞的路面上,爬起后,自觉反正是已不成人样了,便不在乎了,欲要奔出个速度来,其结果是连连摔倒,摔得直骂:“狗日的路!”我们在这“狗日的路”上东倒西歪地走着,十个脚趾紧紧地抵着烂泥之下的板泥,不―会儿脚趾就又酸又疼了。马水清摔了两跤之后,便来了性子,站着不走了,“不管他!”
我掉头望着他。
“谁让他去割肉的!!”
“还不是为了我们!你不在家,爷爷吃过几回肉呀?”我有点生气,从人家菜园子边上的篱笆上拔了一根竹竿扔给他。
马水清―路叨咕不休,我也不理他。快到镇上时,他像磕头―样往前磕了一跤,两手未能及时摁地,下巴就触到了地上。他用衣袖擦去烂泥,掏出小镜子照了半天,见下巴上划了一道口,正往外渗血。他把小镜子砸了,竟然用脏话骂爷爷。
我觉得他太不像话,便独自一人头里走了。
我先到了医院,在急诊室里找到了爷爷。他躺在―张歪斜的床上,脸色苍白,沾了泥水的胡子在颤抖着。地上,一张荷叶里,有―块很新鲜但已沾了烂泥的肉。爷爷见了我,说:“林冰哪,你来啦?”
我点了点头。
“没事的。”爷爷想挣扎来,但胳膊一使劲,疼得他立即又躺了下去。
马水清来了,见爷爷浑身泥迹斑斑的,没好气地问:“摔伤了没有?你没有瞧见天下雨?”
爷爷不吭声,蠕动着无牙的嘴,下巴上那撮沾了泥的胡子便―撅―撅的,像只已啃不动草的老山羊。
医生说爷爷的伤得好好检查,一时不能回去。我们只好待在了风雨中的马尾镇上。湿乎乎的,黏糊糊的,没有一块干净地方,湿了的衣服绑在身上,又没有一个好去处,心里感觉很不好。马水清丢下爷爷,拉我去了镇上商店――那地方宽大,好消磨一阵。他的心情很不好,新买了一枚小镜子,胳膊支在柜台上,不停地照那弄坏了的下巴,竟无心思与我说话。
我望着灰暗的天空,心里惦记着在医院里躺着的无人照料的爷爷,也很没有情绪。
到中午时,我们给爷爷买了些吃的,又来到医院。医生说:“至少有一点已经查清,老头的胳膊摔断了。”
下午,医生给爷爷的胳膊打了石膏。我们想雇条船将爷爷弄回去,医生不答应,说还得观察观察,看看是否还有别处摔坏了。眼见着天黑下来,那雨还没完没了地漏个不停。住没个住处,吃没个吃处,洗也没个洗处,马水清的心情糟透了。他终于克制不住拉了我―把,“走,回家!”
我看着爷爷。
爷爷说:“我不要紧的,你们先回去吧!”
我摇了摇头,“不,我留在这儿。”
马水清对爷爷发作起来,“活该!”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肉,跑到门口,像掷铅球―样,将它掷进雨地里,“吃肉吃肉,谁要吃这狗屁的肉!”
我咬着嘴唇站在爷爷的身边,用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那只手因为胳膊打了石膏而变得冰凉。我能感觉到这只手在不停地颤抖着。我看了看爷爷的脸,瞧见他的眼睛里汪满了浑浊的泪水。
我冲着马水清叫起来:“你走吧!”
马水清真的一扭身子出了急诊室。
我拉过一把椅子,守在爷爷的身旁。
“林冰哪,跟水清一起回家吧!”爷爷说。
我摇摇头。
爷爷―动不动地躺着。脸上、手上的泥巴被体温烘干了,裂成了小块,我帮他―块―块地剔去后,又把一只煤球炉往他床边拉了拉,让他暖和―些。这微不足道的照料,竟使爷爷的眼角滚下―串泪珠来。
天黑后,我想去给爷爷找点开水喝,走出门时,见到廊下昏暗的灯光下站着马水清。
“上哪儿去?”他问“给爷爷找点水喝,他的嘴唇焦干。”
“到食堂去要吧。”
“好吧。”
当马水清端了一碗开水来到爷爷的床边时,我瞧见爷爷眼角上的泪痕一下子粗大起来。
夜里,我和马水清住到了一间医生看病的屋子里。我们睡不着,面对面地坐着。
我知道,马水清在心里总怨恨着爷爷。在他看来,他这一切,都是由爷爷―手造成的。当初,把他的母亲从遥远的地方带到吴庄是―个错误,而自作主张,将他的母亲与他的父亲结合在一起生下他来,去接更永远的孤独与无爱,则是一个更大的错误。这中间,爷爷还犯了―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当马水清的父亲总是不归吴庄时,许多人曾建议爷爷去部队找儿子,但爷爷以自己对祖母的经验代替了儿子的心思,摇头谢绝了人们的好意:“放着这么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