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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躺下了。
“今天是演不成了。”姚三船说。
我忽然觉得很扫兴,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
我们都躺倒了,廊下横七竖八的。刘汉林先坐了起来,然后说:“你们一个个这么躺着,就像躺在猪圈里的一群猪。”
一切迹象表明,今天的演出要告吹了。
马水清说:“应该去找汪奇涵,让他同意将所有教室的门都打开,后面的人站在凳子和桌子上,就能看到演出,就不会再闹了。”
谢百三突然站起来,“我去找他!”
我也跟了去。
汪奇涵估计马戏团今天是演不成了,回了他的校长室,正坐在藤椅上喝茶。他听明白了谢百三的意思,冷冷地对谢百三说:“丢失了损坏了桌凳,你负责?”
谢百三讨了个没趣,拉了我的手又重新回到廊下。
“你这个班长,鸟用!”厂马水清说。
“鸟用就鸟用。”谢百三说。
“负责就负责!”马水清说,“等演完了,我们在路口一排站开,看住散场的人,谁也带不画蛇添足凳子。”
谢百三闷声不响地坐着。
场地上人声鼎沸,在灯光的映照下,空中满是尘埃。呼喊声不绝,“快点演出!”脏骂此起彼伏。
马水清冲谢百三喊:“有种你就把我们的教室门打开!”
刘汉林说:“谢百三没种。”
我说:“你们不要说谢百三没有种。”
场地上,那些乡间二流子与地痞,扬言要冲到台后来捣乱:“把那只熊放了!”“摸那小妞!”……
秋在廊柱下害怕地望着我们。
团长对本地人的野蛮程度没有底,向余佩璋说:“余站长,乱归乱,还是演吧!”
马水清对谢百三耳语了几句,拉着刘汉林他们几个走向人群。
谢百三叫上我,走向红瓦房。他从裤带上摘下教室门锁的钥匙,将教室门打开了,我们摸黑走进教室,一人头顶一张课桌走向场地。
“马水清带着刘汉林去叫人来搬桌凳了。他说他还要去找其他班长,让他们也都把教室门打开。”谢百三说。
“他们不干呢?”
“马水清说,他要告诉他们,是汪奇涵同意了的。”
“汪奇涵没有同意。”
谢百三不吭声了。他对马水清的大胆、想到什么干什么的性格总是无可奈何,对马水清的那些别人想不出也不敢想的主意总是来不及做出判断,只觉得头脑发蒙,糊里糊涂地就听从了。
马水清总要弄出一些事情来,仿佛不弄出一些事情来生活就太寂寞了点,也太闲得难受了点。他没有气力,嗜睡不醒,早晨第一节课总是迟到,上了课也老伏在桌上睡觉,但他却有许多精力去弄出一些事情来。有时,他甚至乐于把事情弄得很大。当人觉得无法收场时,他又用了更大的胆量想出更吓人的主意去结束上一个主意带来的无法收拾的局面。
由于马水清的传播与造谣惑众,所有的班长都将各自教室的门打开了,场地上的人流纷纷涌向红瓦房和黑瓦房,一会儿工夫就将教室中的桌凳搬个一空。当时的情景很有点万马奔腾又有点群匪下山打家劫舍的意味。
一个台阶式的观看场地形成了。它消除了后面的人看不到演出而动乱的可能。加之时间实在不早,不安分的人也无心再捣乱下去,场地上便出现了一个好秩序。
秋的演出给人更多的是一种风采,一种韵味。那两条小狗并无高难度的表演。技巧的淡化,反而加深了秋给人们的印象。她与她的小狗构成了一幅幅图景。严格来说,这不算是马戏表演。但人们毫无这种想法。他们盯着秋,没有一个去等待那两条小狗会做出什么惊人或有趣的动作来。秋将这些乡下人的目光搞得呆呆的,一脸的蠢色。
我蹲在离舞台很近的地方。舞台上灯光明亮,将秋照得比白昼清晰。无意中,我的目光突然注意到了她的胸脯,这使我感到非常害臊,心扑通扑通乱跳,呼吸急促起来。我用手捂住了嘴巴。我觉得有许多人在看我,便将头低下了,但眼前仍然出现那个形象:一件淡粉如荷花的小褂被顶起;像两个小孩各在两边拽着。
我瞥了一眼谢百三,只见他在流大汗。
事情就是这样,即使是秋牵着她的小狗在台上走一走,也足以使台下静如止水。
演出全部结束后,我们有点像夜宿枝头的鸟受了惊动,飞入夜空,昏头昏脑的。
当人群如潮水退去时,眼前的情景便将我们拉到了一种糟糕的心情里:场地上,一片狼藉。
当时,月上中天。月光下,满场东倒西歪的桌凳,像瘟疫过后满地倒毙的驴马和猫狗。
谢百三傻了。
马水清也呆了。
就别说丢失和损坏了,单将这些桌凳搬回教室,就是件很艰巨的事情。
汪奇涵站在场地边上看了看,一言未发,扔下一枚发红的烟蒂,走了。
一帮混蛋都回宿舍“挺尸”去了,当谢百三叫他们去场地搬桌凳时,得到的回答是:“我们没有把桌凳搬出来。”谢百三就差跪在地上求这帮混蛋了。
马水清挨个找了那些班长,半提醒半恐吓:“这些教室的门可是你们自己打开的!”
那些班长没法,只好叫了班上几个能叫得动的同学来到场地上。各班的桌凳都混在一起,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将它们区分开来。几支手电如鬼火一般在场地上晃来晃去,不时地听到一声:“这是我们班的桌子!”“这是我们班的凳子!”
谢百三自感罪孽深重,不停顿地搬运着。
马水清也空前地肯卖力气,但搬运的样子极难看,身子弯得像只大虾。
刘汉林捅了捅我,“你看那是谁?”
秋来了。她正扛着一只小凳,跟在谢百三的身后。两只小狗前前后后地绕于她的脚下。秋帮我们搬运了很长时间,直到那位团长三番五次地叫她回去休息,她才离开。
秋走后,我们又搬运了一会儿,一个个觉得身体疲乏之极。马水清说:“回宿舍歇一会儿再搬吧!”
除了谢百三,我们都先回了宿舍。说是歇一会儿,一躺倒就再也醒不来了。直到白麻子敲响了起床的钟声,我们才突然惊醒。揉揉惺忪的双眼,我们赶紧跑往场地。
太阳初升,谢百三还在搬运剩下的桌凳。他的动作很慢,显然已经疲惫不堪。我们走到他跟前时,只见他两眼红红的,脸上满是白霜一样的汗迹。
秋起来了,正在帮他一起搬……
第三节
马戏团没有很快离去。在外开会的镇长杜长明打回一个电话,说他过两天就要回来,且将马戏团留住,到时让马戏团再演出一场。
马戏团的人依然还住在教室里。他们一个个很消闲,或在校园里到处转悠,或去逛小镇,要不就到河边钓鱼去。课间,学生们总爱往那些笼子跟前跑,拔了些青草或抓了几块糖去逗那些动物们玩。
我们几个则做出无所事事的样子,常从马戏团歇息的那间大教室门口、窗前经过,然后朝屋里瞧。马戏团的人似乎很随便,男男女女地挤在一起睡,大白天的就搂在一个被窝里。那个团长竟然当着那么多眼睛,把一个女孩拉坐在自己的腿上,而那个女孩并不逃脱,微带羞涩,笑眯眯地用一只长胳膊绕住他的脖子。几个年轻教师也装得无所事事的样子从这里经过,然后走到一边议论:“艺人嘛,就这样子的。”“常年漂流,也是自然的事情。”
秋却尽量待在户外。她独自一人牵着她的小狗,坐在庄稼地或小河边上,一坐就是半天。她到我们的宿舍来过两回,但都不肯进屋,只是在门外站着。她想知道谢百三受了怎样的处分。当她得知谢百三给马水清洗碗,马水清代谢百三一口气写了三张纸的检查并掏钱赔了两张损坏的桌子,汪奇涵总算放过谢百三之后,便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并朝我们笑了笑。
我们几个总愿意看到秋。这些日子,谢百三更愿意做仆。他不光一天三顿代马水清洗碗,还给我洗了两回,甚至还帮刘汉林洗了一回。
这天晚上我们从宿舍往教室去上晚自习,远远地见到秋与谢百三在树下讲话,马水清用手指了指,我们嗷了一声便跑进教室。
我们都无心看书学习,几个人挤一块瞎聊天。马水清挖苦我们的数学老师:“江蛮子,性子太慢,有一回他穿在身上的棉袄被火烧着了,他不去扑火,却慢条斯理地问:”啧啧,这火是从哪儿来的呢?‘“
姚三船牙缺了一角,像害臊的女孩用手遮在嘴上说话:“我读小学时,语文老师叫杨大痴子,兄弟合住一幢屋子,两人处得不好,他拿了一把锯子爬上屋,把七根檩条拦腰锯断了,说这是老子留下的屋,有他一半。”刘汉林才把他的小学校长贬了一半,谢百三神色慌张地跑进来,“你们快跟我来,那个团长欺负秋!”
“在哪儿?”我问。
“在荷塘边。”
“你怎么知道的?”我们一边跟着谢百三跑一边问。
“是她叫我悄悄跟着她的。”
我们很盲目地跑着,一点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我们并不特别确切地理解“欺负”的意思,可又确实知道一些它的意思。我们哧嗵哧嗵地在红瓦房和黑瓦房的廊下跑着,只听见屋里上晚自习的同学问:“外面怎么啦?”
那天的夜晚,是个无月的夜晚,并且有风。我们跟着谢百三跑到离荷塘不远的地方,便放慢了脚步。当快走到荷塘边上时,都变成了偷咸鱼的猫――脚下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们要突然出现在那个欺负秋的团长面前。
满池的荷叶在夜风里沙啦沙啦地响着。
两只小狗在呜咽着。
“不许动!”马水清这一喝令很可笑。
姚三船的那把手电同时亮了。
灯光里,那个高大的身影如同他的黑马一样急速地跑走了。
秋小声地在秋风中哭着,不仔细听,都听不出她的哭泣声。这哭泣里并不含着悲哀,也不含着怨愤,更无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