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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筑起四面上墙,搭起了一个小小茅房,准备今后守鱼用。在晨曦初露的早晨,他们的一双双有力的脚步便穿过薄雾覆盖的旷野,跨过挂着一粒粒露珠的草丛,去到黄土地里,播种一年的希望。傍晚,他们踏着明月的清辉,回到屋里,洗一帕热水脸和一个热水脚,再带着一身抖不掉的田野的气息和鲜花的芬芳,躺在床上,沉进秋天沉甸甸的收获里,虽然也会想起过去的不幸,但更多的,是新的希望。
他们没有料到,一场新的打击和考验,正在不声不响地向他们走来。
这场打击和考验,来自他们赡养的五保户老头余天志。
这个八十高龄的老头,从去年冬天到余忠老汉家里后,不知不觉过了五个月。在这五个月里,他不但躲过了死神的召唤,而且由于余家人的精心照料和有规律的生活,逐渐变了一个模样。先前瘦得只剩一包骨头的身子,现在长出了一些肉来。因牙床骨瘪缩而塌陷下去的腮帮,也因此而向外鼓出了一些。先前一对呆滞无神的黄眼珠,现在常常对人露出和善、慈祥的光辉。先前一双哆哩哆嗦,不要人搀扶几乎站立不稳的双腿,现在也变得硬朗、有力了。不要人帮助,他不但可以在屋子里到处走动,并且还可以迈过门坎,走到院子里晒太阳。老头身上穿的衣服,大家已经知道,被余家人换了个遍。这些衣服,虽然大多是余忠老汉或文忠他们的旧衣服,却很干净、整洁。现在走近他,不但闻不到那种臭烘烘的令人想吐的味道,反而有一种肥皂或樟脑丸的暗香,丝丝缕缕进入人的鼻孔。人靠衣装,老头又因此而显得更矍铄一些了。
整个冬天,老人几乎没有出屋,大都在床上度过了严寒的季节。除了有两次慢性腹泻外,身体倒没出什么大毛病。清明节前几天,天气晴好,余天志老头就常常等余忠老汉一家出去干活以后,搬出一把小竹椅子,独自到院坝里去晒太阳。这时的太阳,明丽、温暖、和煦,照在皮肤上,既不似夏天那样火辣辣,又不像冬天那样娇弱无力,而是暖烘烘,让全身像浸泡在一口硕大无边的温泉中,有种说不出的清爽和舒坦。在床上过了一冬的老人,难得有这样惬意的享受,他坐在阳光底下,低着头,口角淌着一线涎水,半睁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地任春阳温柔的光辉在身上抚摸。他长久地那样坐着,身子被阳光烤得热乎乎起来,却全然不知阳光把他投到地上的影子,一点一点地挪来挪去,挪了多远。直到余忠老汉一家收工回来,反复催他进屋,他才会恋恋不舍地从温暖的阳光底下,移动着发热的身子,回到还散发着几分寒气的室内。有时,催他他也不动,余忠老汉和文忠、文富他们,只好去把他扶进屋。这样一热一冷,风邪侵体,余天志老头一下子病倒了。
对于年轻人来说,这算不了什么大病。而对于这个毫无抵抗力的、衰弱的老人,却在病魔的淫威下,呈现出了一种骇人的景象。
余天志老头是突然病倒的,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这天吃过午饭,老人等余忠老汉一家出去干活后,又搬出小竹凳,来到太阳底下。他像往日那样,昏昏欲睡地坐着。过了一会,他突然觉得四肢像棉花条一样无力,身上的骨头仿佛被什么东西浸得软化了,也有些酸痛。接着,老人感到晒到身上的太阳,一下子失去了暖人的热量,变得凉冰冰起来。紧接着他的身子就发起抖来,浑身像浸在水里一样发冷。这时,老人想进屋去,勉强站起来,可双脚哆嗦着,没走两步,便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下瘫痪在地。在地下,老人挣扎着还想往屋里爬,但四肢乏力,挪不动身子。老人便只好躺在地上,身子随着寒颤一下一下地抽动。
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一个玩耍的小孩发现了倒卧在地的余天志老头,马上跑去告诉了正在田中栽寄秧的余忠老汉一家人,余忠老汉全家人一听,立即丢下手中的活儿,连脚上的稀泥巴也顾不上洗,立即赶了回来,把天志老头抱进屋里。
此刻的余天志老人,身子一边继续打着寒颤,颤抖得牙齿嘎嘎作响;一边却发着高烧,烧得说话模糊不清。余忠老汉忙把自己床上的被褥抱来,加在老人身上。田淑珍大娘去熬了一碗红糖开水,用汤匙一勺一勺地往老人嘴里喂。文忠几姊妹围在床前,焦急地看着老人,既帮不上啥忙,又不愿离开。这样过了一阵,老人的颤抖减轻了一些,然而,喉咙里像堵塞了一团棉花似的,呼吸困难起来。他先把双手按在胸膛上,接着,抓扯起胸前的衣服来。余忠老汉一手托着他的背,一手扶起他,让天志老头坐直一些。老人坐起来,文忠忙叠起一床棉被,垫在他背后。余天志老头背倚着被子,身子却向前弯着,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在一阵微弱得几乎窒息的呼吸过去后,老人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模糊不清的咕噜声。余忠老汉知道老人在说什么,可又听不清楚,忙一边轻轻替他捶着背,一边弯腰去问:“你说的啥子?”
老人憋出一脸紫色,半天过后,又才断断续续地说了。这次却让大家听清楚了:“我就,要,断气了,我、要、住、医院!”
老人的要求,使慌乱、焦急中的余忠老汉一家人,一下子清醒过来。是的,应该立即送他去医院!人命要紧,此时,他们已全然忘记了自己没栽完的秧苗,忘记了自己脚上还有来不及洗的泥巴,一种本能的善良肩负的责任,驱使他们就要接受老人的这个要求。
可是,这时文忠一句话,突然提醒了大家:“住院?钱呢?”
大家这才立即回到现实中来。是呀,住院的钱从什么地方来呢?文富的婚姻在去年冬天流产以后,余家又卖了三千斤稻谷,可这笔钱早作了春节和今年买化肥的开支。而病人一旦入院,又不是小小数额就可以打发得了的,余忠老汉一下沉默起来,他噙起烟竿,“巴嗒巴嗒”地在一旁抽着烟。大家都知道他的心思,一时也没谁去打破这种沉默。倒是天志老头的“咕噜”声和连续不断的呻吟,更加清晰地响在小院里。
过了半晌,文富忽然想起,说:“我们不是还有五十元钱吗?”
是的,余家还有五十元钱,那是田淑珍大娘的“鸡屁股银行”给积蓄下来补贴家里日杂零用的。大家心里也明白有这五十元钱,只是因为数额太小,所以才没被提起。现在,文忠见文富说,就接过话说:“五十块钱够啥?只怕连医院大门也进不去!”
文富听了文忠的话,皱了一下眉头,说:“那咋办?不然到下边大院子里先借一借?”
文忠又立即说:“大家都在准备大春的化肥,哪家哪户的钱不紧?人家来给你借,你有钱借吗?”
文富被大哥的话噎住了,想想,文忠也说得对,便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文忠说:“依我看,住啥医院?到乡上找个医生来,打一针,弄点药吃算了。”文忠说这话,己经在心里装了好一阵。在他看来,他们收养了这个五保户老头,就已经很不错了。都七老八十的人了,即使阎王要他的命,还有啥舍不得的?更重要的,是文忠的家庭责任感比文富、文义还要强得多。身为老大,他不能看着这个家庭破败下去。他深知,这一住院,花个三百、五百不在话下。可是,像他们这样的家庭,要承担起这样一笔费用,该要有多少粮食来换呀!他说过这话后,就把目光停留在父亲脸上。余忠老汉还是闷声不响地抽着他的烟,烟头上的火光一明一灭。文忠见得不到父亲的响应,便又把目光移到文富、文义脸上,两个弟弟也蹲在地上,文富捧着头,文义看着远处,像是在思索啥,都没有附和他的话。
文忠一下失望了,便嘟哝地说:“你们都不答应,你们想法去吧!”又说:“我说当初把他背到毛开国家里呢,你们……”他瞥了一眼父亲,住了口。
余忠老汉没生文忠的气,他知道此时儿子们的心情,只白了文忠一眼,便又把目光移到了一边。倒是文义这时沉不住气了,又抢白文忠说:“别事后诸葛亮了!当初你是咋说的?”说着,他学起了文忠那天在村民大会上说的话:“张三不养,李四不养,支书也挺作难的。”末了又说了一句:“现在才知道失悔,晚了!”
文忠听了文义的话,心里更窝起火来。在这个家里,他觉得自己这个大哥的地位正被一点点地削弱,最主要的威胁,就是来自文义。他常常觉得文义很多时候,在和他故意抬杠,还处处摆出一副见多识广、学问渊博的样子,奚落他这个大老粗的兄长。现在,他听了文义的话,想反驳他又找不到理由,于是便说:“好好,我说不过你!算你能干行了吧?可你别忘了,没有我,你能读九年书?”
文富见大哥和三弟又争了起来,便立即插在中间说:“算了,争啥?还是想办法解决眼前的事吧。我看干脆去找毛书记!五保户是全村的五保户,我们给他吃,给他穿,难道还要负担他生病住院?”
文忠听了,仍坚持到乡上请医生的意见,说:“你现在去找毛开国,他就能拿出钱来?”
余忠老汉这时站了起来,磕掉了烟灰,向文义道:“你说说看,该咋办?”
文义说:“二哥说得对!我看这样,救人要紧,不管怎样说,人到了我们家,出了事情首先要我们兜责任。我们用现有的五十块钱,把他抬到医院里先治着,再留一个人去找毛支书要钱。人都抬进医院里去了,他总不能不管!”
余忠老汉听了,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说:“行,就这样办,快去扎滑竿!”
文忠见自己的意见被父亲否决了,那种作为老大的自尊与自信的失落感又一次浮上心间,于是便不快地说:“要送医院你们送吧,我不去!”
文富老老实实地说:“你不去也行,我和文义去。你就留在家里,去向毛支书要钱吧。”
文忠听了,没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