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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沉浸在美好中的时候,会忘记一切。可不,刚才在文富咧嘴一笑的时候,一股寒丝丝的冷风乘虚而入,灌进他的嘴里,但他一点也没觉得。
文富又想起几天前玉秀家窝棚那个晚上,玉秀像小鸟一样依偎在他怀里,他感到玉秀的身子是那么温暖,像一盘炭火烘烤着他。玉秀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又是那么迷人,使他仿佛进入了一个满是鲜花的馨香世界里。想到这里,一种快乐中带着微微遗憾的甜蜜的激情,加速了他脉搏的跳动。忽然,他又想起他要去亲吻玉秀时,玉秀那娇嗔中饱含期待的话:“不要这样,等结了婚,再……”是呀,结了婚,日子长着呢!再过几天,等他们一入洞房,玉秀那温暖、娇美的身子。那芬芳四溢的体香,就要夜夜陪伴他了!他将永远拥抱着她,不但要把两个人的心融合在一起,而且也要把两个人的身子合成一个人。如果分离,除非像俗话所说的,石头开花马长角!
这位朴实的庄稼汉子,一经沉浸在自己即将到来的幸福的遐想中,便忘记了世界,忘记了严寒的天气,什么在他面前都变得美好起来。阴沉沉的天空使他愉快;冷飕飕的空气使他振奋;被寒风刮起在空中像鸟儿一样翻飞的树叶,让他也想手舞足蹈,放声歌唱。
十点左右,文富浑身燥热地赶到了县城。他怕玉秀久等。经过红旗街、八一街时,连斜眼也不敢往两边打,径直奔向他们约好的地点——县电影院门前来了。
在电影院空落落的门口,文富没见到他期待中熟悉的身影。
他站在一块电影广告牌下,耐心地等了起来。
冬日的街道,好像是一个贫血的、营养不良的妇人,神色冥黯,精神不振。虽是场口,又是农闲季节,却因为气温骤然下降,赶场、出门的人并不多,街上反倒失去了平日的喧哗,热闹。文富等了一阵,还是没见玉秀来。他开始浏览起面前的电影广告来。广告已不知是何年何日画上去的,画面已经斑斑驳驳。但上半部设遭人破坏的一个白面小生和一个妩媚女郎,面对面把着肩膀,目不转睛地相互凝视的画面,还十分清楚。画面左下角有个残缺的“爱”字依稀可辨,后面的什么字,就完全看不清了。文富看着画面上一对青年充满期待的专注的目光,以及脸上洋溢着的甜蜜、幸福的微笑,心里遗憾起来。他认为,这样生动的图画,是不应该被人糟蹋的。这样想着,他又去看今天演什么电影,却是一部老掉牙又百看不厌的片子:《牛郎织女》。他知道这种片子,是电影院专在场口,为进城赶场的农民安排的。这部片子,他已看过好几次。每看一次,都让他激动,也让他悲伤,以及对拆散一对恩爱夫妻的王母娘娘的愤恨。现在他心一热:“等买了东西,叫玉秀一起也来看一场电影。牛郎织女,我种田来你织布,夫妻双双把家还,多有意思!”想到这里,文富的脸不觉又热了,并且为自己突然升腾起这种带有几分浪漫的想法,不觉地微笑了。
可是,他朝四周看了看,他的“织女”还没有来。他的心不由得有点儿惆怅了。
第一场电影已经散场了,第二场电影也入场了,电影院门口刚才热闹了一会,现在又冷清下来。寒风比先前加大了力度,打着旋儿把地下的灰尘刮到很高的空中。文富又把目光转向周围。电影院门口的左边,两个卖瓜子、甘蔗的老太太,此刻袖着手、缩着头、无精打采地守着冷清清的摊子。影院对面,一家卖皮鞋的商店,一家卖衣服的商店,此时也是顾客稀疏,两三个营业员聚在一起,在闲聊着什么。紧挨着衣服商店的,是国营江城饭店,此时那里却是喜气洋洋,一派欢乐气氛。饭堂内,一张张铺着塑料桌布的大餐桌上,摆满了玻璃酒杯,杯内用洁白的餐巾纸扎着纸花。饭堂上面,悬吊了许多用各种颜色的纸裁出的纸条。音箱内播着轻快、欢畅的音乐。在门两边的圆柱上,贴着两个鲜红的大(喜喜)字。文富一看,就知道一会儿,那儿将为一对新人举行庄严的婚礼。他的目光和注意力,一下子被那里吸引住了。他静下心来,好奇地、向往地,同时也很愉快地,等待这场婚礼的开始。
果然,没有多久,四辆车头上扎着大红花、挡风玻璃上贴着双喜字的小轿车,在一阵激越、欢快、悠扬的婚礼曲中,慢慢地从大街来到了饭店前面。第一辆小车车门打开,走下来了新郎新娘和一对手持鲜花的儿童。接着从其它车上走下一些人,他们都进店去了。一会儿,新郎新娘一人手执了一只装着香烟、糖果的盘子,走到大门前,开始恭迎宾客。文富这时认真地去注意起新郎新娘来。新郎穿了一套深灰色的西装,系着花领带,胸前佩着一朵小红花和一张标志新郎的红纸条。他的个子很高,却显得很纤弱,很没有力量似的,远不似自己这样体魄健壮,骤悍有力。新娘穿了一件红色的中长呢子大衣,胸前同样佩着一朵小红花和一张标志新娘的红纸条,头上斜插了一支绢花。经过修饰,她的确显得很俏。但文富马上想到,会打粉不如天然白。她的玉秀如果穿上这身服装,戴上这支鲜花,不用一点修饰,也会比这个新娘漂亮得多。他正这样想着,一阵“劈劈叭叭”的爆竹声响起,音箱中的乐曲也加大了分贝,新郎新娘就转身进了饭堂内——婚礼这时开始了。文富听见了从音箱中传出的主持人的声音,证婚人的声音,司仪宣布新郎新娘三鞠躬的声音……这些声音,把文富带进了一个幸福、温暖的天地,全然不知自己在寒风中,已经孤零零地伫立了将近两个小时。惹得对面商店的营业员,和卖瓜子的老太太,不时投来诧异的目光。
过了一会,饭堂里吃婚宴的宾客已陆续返席,文富还是不见玉秀的影子,心里开始着急起来。因为在寒风中站立久了,他的双脚和身子已经有些麻木。这时,他只好一边不安地在空落落的影院门前散着步,一边焦急地张望着周围。
饭堂里的婚宴已完全结束了。新郎新娘出来,又钻进了停靠在一边的小车里。小车欢快地鸣叫一声喇叭,载着一对幸福的新人,远去了。
仍然没有玉秀的影子。
文富的心里烦躁,甚至失望起来,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玉秀失约。正在这时,第二场电影散场了,从纷纷乱乱往外走的人群中,他忽然发现一个熟人——玉秀村里的人。在玉秀家修新房时,那人也给她家帮了几天工。文富急忙喊住他。那人见是文富,愣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文富没等他走近,便急切地问:“你知道玉秀今天来赶场没有?”
那人看着他,眼睛露出挺同情的神色,说:“你还在这里等玉秀呀?”
文富没把和玉秀约好,在今天进城买结婚礼物的事说出来,只回答说:“是呀!”
那人就大惑不解地看着他说:“玉秀前天就和他表哥石太刚订婚了,我还以为你们己经退婚了呢!”
这话,犹如晴空霹雳,震得文富脑海里“嗡嗡”作响。半天,他才回过神,一把抓住那人的手喊起来:“你胡说!”
那人挣脱文富的手,分辩似地说:“你不信?这事,我们全湾上下的人,都晓得了,还骂孙学礼这老头,这山看着那山高,不要良心呢!不信,你到他家去问问!”说完,那人就走了。
文富仿佛被惊雷击住了一般,心里出现了一片真空。过了一阵,他又疯了似地追了过去,抓住了那人大声喊:“你不要哄人,这不可能!不可能——”
他的失态立即惊动了周围一些人,纷纷围了过来,问:“啥事?”
先前听出了一点眉目的人,立即开玩笑地回答:“想‘织女’想疯了呗!”
在人们的嘲笑中,那人又诚恳地对文富说:“我哄你做啥?一无冤,二无仇,对你说老实话呢,你还不相信。”
文富的手无力地从那人肩上滑落下来,他只感到身子在发软,脚下的土地在下陷。他什么也顾不得想了,什么爱呀,牛郎织女呀,结婚喜筵呀,统统不存在了。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马上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了家里。父亲、文忠和文义都没收工,田淑珍一见,立即大惊失色地问:“你这是咋的了?”她以为文富的钱被小偷扒了。
文富听了母亲的话,突然冷静下来。是呀,这是咋的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能糊里糊涂地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吗?想了想,突然对母亲说:“我要到玉秀家去一趟。”
“玉秀没来赶场?”田淑珍大娘这才明白过来,接着说:“说得好好的,咋不来呢?去看看也好,是不是病了?!”
“是。”文富回答说。说完,就急忙起身往外走。刚走到院子边,田淑珍大娘又喊住他。
文富站住,田淑珍大娘从屋里拿出一根红腰带,走到文富面前,对他说:“叫玉秀拴在身上。这段日子,要避避邪呢!”
文富愣了一下,他想不接,可抬头看了看母亲一双饱含慈祥、热情、关怀的眼睛,还是接过了,将它揣在怀里。
赶到玉秀家时,孙学礼老头和刘泽荣,正在收拾着新房屋子。他们对文富的到来,似乎感到有点意外,一时显出了慌乱的神情。
文富向他们打了一声招呼后,忙急切地对他们问:“爸、妈,玉秀呢?”
孙学礼黑着脸,埋着头,用锄头使劲夯着屋面。刘泽荣看了一下文富,她看见了文富一对焦急、热烈的眸子,随即转过头去,不经意间,一颗泪珠挂上了眼角。
一丝不祥的乌云涌上文富的心际,他定定地看着他们,急切地等待他们的回答。
半晌,刘泽荣悄悄抹了眼角的泪珠、转身对文富鼓起勇气说:“文富,来,坐下,我跟你说几句话。”
文富沉着脸,一言不发,可眼中的狐疑更重了。
他没坐,仍然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丈母娘。
刘泽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