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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想起干这事的。他想起去年秋天这块地里快成熟的豆子,被刘副乡长强迫着拔了,家里少收了上千斤大豆,越想就越心疼。再一看这地,冬天里父子三人挑来垒桑树的渣肥,此时还黑黑的在桑树蔸下。他就想,如果把这些桑树拔了,虽然种玉米来不及了,可如果栽上红薯,再间种上绿豆,也肯定能收一季好庄稼,多少弥补一下养蚕的损失。这么一想,他就果真拔起了桑树来。
他没想到,他的这种作法又撞在了风头上,更没想到又碰上了刘副乡长。
他又拔起了一棵桑树,朝机耕道上扔去,这棵桑树正好扔在了走在头里的刘副乡长身上。刘副乡长大喝了一声:“停下!”
文忠这才吃了一惊,抬起头来,迅速地瞥了瞥刘副乡长一行人。他没露出上次拔庄稼那样的胆怯和巴结的神情,但也没有表现出反抗和拒绝执行刘副乡长命令的意思,而是矛盾地蹲在了地下,黑着脸没吭声。
刘副乡长余怒未息,冷冷地看着文忠,讽刺地说:“今天又碰上你了!看来上次的教训你还没有吸取,有意要和政府作对!”
谁知文忠听了这话,满肚子的屈辱和气愤一下涌了上来,本来心里就凝聚一股对他的怨气,这话成了浇到火上的油。文忠的脸黑了一会,又红了起来,可接着慢慢变青。他咬着牙齿,攥紧了拳头,然后松开,就突然抓着桑树,示威地用力拔起来。
他的这一出人意外的行动,不但把刘副乡长、陈民政、小吴和龙万春这些干部给弄愣住了,就连其他地里于活的人,也给弄得不知咋回事,丢下锄头纷纷跑了过来。
过了一会,刘副乡长回过了神,他知道文忠这一行动是冲着自己来的,就一步冲到文忠面前,大声喝道:“叫你别拔了,你听见没有?”
文忠说:“我耳朵背,没听见!”
刘副乡长气得哆嗦起来,指着文忠说:“我要你把拔掉的桑树全部栽上!”
文忠“呼”的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也瞪着刘副乡长,挑衅地问道:“我要不栽上,你又要把我弄到哪里去?”
刘副乡长磕打着牙齿,脸色像生铁一样僵硬、冰冷,看着文忠半天说不出话来。陈民政、龙万春和小吴见状,忙走过去把文忠拉开一些。陈民政说:“大侄子,你今天是咋个的了,哪个借了你的米,还了你的糠,气这么大?”
文忠双手推着他们,不甘心离开,口里说:“要是你们叫我栽,我没二话说。他叫我栽,我就不栽!”
刘副乡长听了这话,简直像受了奇耻大辱,胸脯剧烈地起伏起来。他向前走了几步,又逼到了文忠身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我再问你一句,栽不栽?”
文忠站住了,回过头,犟牛一般盯着刘副乡长,斩钉截铁地说:“不栽,就是不栽!”
刘副乡长脸红一阵白一阵,太阳穴的青筋突突跳着。他似乎“也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教训文忠了,只好黔驴技穷地站着,怒火中烧地盯着文忠。
前来围观的群众见了,开始息事宁人地劝说起文忠来。可文忠不甘心在刘副乡长面前认输,对大家的劝不但不领情,反而说:“怕啥,看他能把人吃了!”
正在这时,余忠老汉、田淑珍、卢冬碧跑了过来——他们是在不远处的一块地里干活,一个好心的村民见这里僵持不下,跑去给他们报了信。
余忠老汉还没走扰地头,就听见了文忠最后那句话。他虎着脸,走到地里,分开人群,忽然夺过一个村民手中的锄把,抡起锄把就朝文忠打去,口里骂道:“孽种!你这种孽种!”
围观的群众一见,立即抱住了他,夺过了他手里的锄头。文忠这时也才像从梦中醒来一样,意识到了今天做出了啥样的蠢事。他痛苦地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可刘副乡长觉得心中的气没有消散,他今天被一个普通的村民“洗刷”得大惨了。他仍板着脸,冷冰冰地看着文忠。
田淑珍一见,马上去替儿子认错,说:“我们栽,一定栽好!你们做领导的,宰相肚里能撑船,就莫跟他一般见识了!”
刘副乡长听了,回过头,也像是和他们生上了气,看着田淑珍大声说:“栽,现在就给我栽上!”
田淑珍愣了一下,说:“你放心吧,我们说了栽就一定要栽上!”
刘副乡长不容置疑地命令说:“不行!必须当面给我栽上,栽不好还不行!”
余忠老汉在一旁,抬眼偷偷看了刘副乡长一下,沉下了脸。他的嘴唇哆嗦了两下,似乎想说啥,却没有说出,而是将烟竿含进了嘴里。
田淑珍和卢冬碧迟疑了一会,果然去拾起锄头,一个创坑,一个栽起村来。此时,她们的脸上除了一层无可奈何的表情外,还有一种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羞辱的神色。
余忠老汉的脸色也在急剧变化着,脸上的皱纹因为内心的不安而痉挛似地抽动。他取出了口中的烟竿,盯了一会栽树的田淑珍婆媳俩,突然满面怒容地大喝了一声:“给我放下!”
众人听了,犹如晴天听到一个霹雳,全都惊了一下,然后不明白地看着他。
刘副乡长也和大家一样,不解地看着他问:“你要干啥?”
余忠老汉向前走了两步,说:“不干啥!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说。”
众人又都吃了一惊,惊诧地望着他。
刘副乡长过了一会,才冷冷地说:“说吧!”
余忠老汉说:“我这个老头子没上过学,说话不知轻重,你可要大人大量啰!说句不中听的话,牛拉犁头时,遇着拉不动的时候,牛不是直接往前冲,而是退一步再拉呢!这人和牛也是一样,咋只知道猛打呢!俗话说,兔子通急了还兴咬人呢,是不是?”
刘副乡长脸红了,故意不明白地问:“你这是啥意思?”
余忠老汉说:“我也没别的意思,我晓得你们从心里来说,是想为我们庄稼人好。你,周华书记、老陈兄弟、小吴姑娘和龙万春大侄子,都是在想方设法为我们好。可就算是为大家办好事,也得讲究个啥……方法呢,是不是?我老余家不管啥人,从来都是说话算数的!他娘说了栽,我们就绝不会拉稀摆带,就一定要栽好。可你咋个非得逼我们这些几十岁的人,当着这么多爷儿乡亲的面栽不可?这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是不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引起了周围的人群一片共鸣,纷纷说了起来:
“是呀,老余大伯家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人呢!”
“老余大伯一家可是好人呢!”
余忠老汉朝众人摆了摆手,继续说了下去:“我的娃不对,我当着众人的面,也骂了他。说实话,他再没出息,可也是三十大几奔四十的人了。要不晚婚,恐怕也会有人叫爷了,你这样当着老少爷们逼他,搁在你心头好受吗?还有,上次你让他在游全乡的喇叭里检讨,在上万的人中肇他的皮,他心里没有疙瘩吗?
众人又纷纷抱不平地嚷了起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呢!”
“都是爹妈生的,哪个没有面子?”
“不能这样对待老百姓!”
在众人的近乎谴责、声讨中,刘副乡长的脸失去了血色。这可是他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遇见的老百姓当面谴责他呢!特别是余忠老汉的话,柔中带刚,绵里藏针,句句戳到了他作人的短处上,使他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回答他。是呀,老汉数落的他的缺点,上级领导和周华不止一次对他指出过,可正应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句古话。他在心里承认自己不是坏人,也一心一意想把工作搞好,可实际工作中往往事与愿违。他爱训人,作风粗暴,有时办错了事,还觉得是群众习,上级不理解。现在听了余忠老汉一番人情人理、将心比心的话,他蓦地明白了。自己不光是工作方法简单,而且还缺少一点对他人的同情和关怀。真的,如果自己和余文忠换一个位置,自己会是啥感受?一想到这个问题,刘副乡长有点无地自容了。他尴尬地看了看众人,突然红着脸,双手抱拳,朝余忠老汉打了一拱说:“老余大伯,冒犯了!你今天一席话,使我茅塞顿开!好!我们马上走,你们栽上就是,我相信你!”说完,他朝陈民政、龙万春和小吴挥了挥手,就带着他们走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众人“匐”地笑了起来,又纷纷向余忠老汉祝贺说:
“老余大伯,你今天这话,说得太好了!”
“看他今后还对我们凶不凶了?”
还有人对余忠老汉说:
“余大伯,不栽,就是不栽,看他又怎样?”
众人也说:“对,不栽!”
余忠老汉看了看众人,却没理大家的茬,回头对田淑珍、卢冬碧、文忠大声说:“栽!给我一棵不少地栽好!”说完,亲自去拾起锄头,刨起坑来。
文忠、田淑珍大娘、卢冬碧见了,也闷不作声地走过来,拾起了锄头和扔在地上的桑树。
众人见了,才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栽好桑树,回到家里,余忠老汉才开始训斥文忠。他指着文忠,怒不可遏地大声说:“老子活了几十年,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多,还没有见过胳膊能拧过大腿的!都让你们说了算,还要政府干啥,啊?”
文忠耷拉着脑袋,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余忠老汉不但把烟袋指向了文忠,而且也指向了文富,说:“你们都跟老子听着,我们一家,祖祖辈辈都是本分人,你们今后哪个再惹事生非,老子就敲碎哪个的脑袋!”过了一会,他的火气才逐渐消退一些,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继续说。不过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些:“忍得一时之气,免受百日之灾。再说,庄稼孬了是一季,婆娘孬了才是一世(口山)!养猪养牛,还兴闹个病呀灾的,还不完全保险呢,何况我们从没养过蚕呢!这季死了,下季再来嘛,有啥了不得的?和尚都是人生的,我就不信养不活!人哪,不能只是赢得起,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