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最早出国的人,好象是80年左右。他们去公安局申请出国用的私人护照,就象真的要叛国一样心虚。那些人好象做贼似的,偷偷地走掉,不敢声张,怕在最后时刻被派出所拦下来。赶去与他们告别的人,也都一离开房间,就紧闭上嘴,不敢有一点点喧哗。维尼叔叔形容说,越狱也不过就是这副样子。但他马上遭到了爷爷的白眼。
一年又一年,范妮和维尼叔叔的朋友,家里的亲戚,亲戚的朋友,朋友的亲戚,一个一个地离开中国了,千奇百怪的理由,莫名其妙的海外亲戚,那些本来被隐瞒得好好的海外亲人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连家里那些姨太太家的孩子,也当成同父异母的兄弟来担保了。出国的名义也是五花八门,参加远房亲戚家的孩子的小学毕业典礼,居然也是申请护照的理由。那些实在找不到海外关系的,真的急了眼,到希尔顿门口去搭识外国人,也真的有人因此而找到了担保,出了国。去的国家,也是奇出怪样,美国,日本,欧洲都不算,还有阿根廷,巴西,新加坡,也有南非,埃及,马耳他,甚至洪都拉斯和冰岛,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找去的。只要是离开中国就可以。那些人,都是当年誓死也不离开上海的,现在离开中国却是义无返顾,将家里的家具都处理了,房子也转租给别人。一个个偷偷出国的人,最后形成了煌煌大军,有一本私人护照,终于变成了令人羡慕的事。慢慢的,偷偷摸摸的告别,变成了一次次饭局,一次次家庭舞会,难得范妮去城隍庙买东西,看到做工好的中国乡土产品,就随手买来收着,到又有朋友出国时,可以拿去送行。能出国的人,越来越让人羡慕,就是得到了外国的邀请信,有资格去申请护照的人,脸上都有了骄傲的样子。那时候,电影院里面放了一个描写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电影,叫《胜利大逃亡》。马上,上海人都觉得虹桥机场的国际出发门前,也可以拍一部上海版的《胜利大逃亡》。
然而,王家还是走不出去一个人,因为找不到经济担保,找不到邀请信。这可真的是奇怪的事,当初他们为自己家的海外关系吃足了苦头,现在海外关系吃香了,海外的亲戚们到一个个都缩手缩脚,连寄贺年卡时都不愿意写详细地址,生怕会提什么要求出来为难他们。奶奶更是杳无音信,纽约熟人辗转传过来的消息说,奶奶并没有死,就是不想再和家里人联系了。王家真的像是搁浅的大鱼一样,被搁在了上海。后来,每次送别人出国,家里都不提那个“走”字。
这次,算是轮到范妮家扬眉吐气了。自费出国的消息频频吃紧的时候。打算出国的,人心惶惶,象当年国民党撤退时那样。范妮终于赢得了她想象中隆重的羡慕。从范妮得到美国语言学校的签证以来,不是他们请大家吃饭,跳舞,告别,就是别人请范妮吃饭,跳舞,告别。这次,范妮在别人的脸上看到了被掩盖在笑容里的悻然,那是还没有能够得到外国签证的人,席家的人,虞家的人,郭家的人,盛家的人,祖上和他们王家有生意上,亲属联系的人,当年都是有千军万马在外国的家族,后来也和他们一样被自己那复杂的海外关系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现在却找不到任何一个海外关系,可以帮助他们离开上海。范妮发现,他们看她的样子,象牢里的人看着天上的鸟一样。范妮于是猜想,大概从前自己看别人,也是一样。真正到了发急的时候,就像美国罐头的姐姐那样,找到一个烂水手,也要嫁到外国去。那种在渴望逃亡中煎熬的眼神,范妮实在太理解了。
签证下来的日子里,范妮时时在心里劝自己相信,自己是真的就要到纽约去了,去祖上和洋人做生意发家的国家,去爷爷和叔公从前留学的地方,去现在婶婆仍旧住的地方,去传说中奶奶隐名埋姓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地方,如今,她是真的要去纽约,当一个真正的外国人。范妮每天都劝自己相信这一点,可是总是象做梦一样,怎么也不能相信。看了自己护照上的签证,看了写着自己名字,目的地是纽约JFK的飞机票,还有曼哈顿岛上的语言学校入学通知书,还是不能真正相信。
如今,还有最后一晚上,终于是要离开这里去美国了。自己也会像那些离开的人一样,一去不回头,毅然决然,音讯全无,连衣锦还乡都不要了,只求自己在美国像婴儿一样重新开始。
“坐楼上还是楼下?楼上是有台布的,豪华点。楼下么,就实惠点,自家人来吃饭,将楼下的桌子拼起来,也蛮好。”胖胖的女跑堂招呼着这家人,维尼叔叔常到红房子西餐馆吃大菜,跑堂的人都认识他,所以用自家人的语气商量着说话。
维尼叔叔用手揽过范妮的肩膀,对女跑堂说:“今天是大日子,我家范妮明天就到美国去读书了,家里人最后聚聚。”
“告别宴会啊,”女跑堂看了看范妮,范妮对她突然笑了笑。范妮也可以算是个白净的上海女孩子,头小,高鼻子,带着一点宁波相,但她一笑,脸上那种带着点孤僻的清秀样子就被她的笑打乱,她笑得很用力,一双眼睛大睁着,带着紧张,一点也没有清秀女孩子应该有的甜。女跑堂也对范妮客气地笑笑,她并不喜欢这样就是不说话,也一副小姐相的女孩子,于是女跑堂收回眼光,说,“那么,总归要上楼去。”
女跑堂说着,自己就先上了楼梯。红房子的楼梯又小又窄,是木头的,踏上去吱吱嘎嘎地响。
高大的叔公一个人就把楼梯塞得满满的,虽然他已经衰老,但走路的样子仍旧不肯示老。他的呼吸像老人那样,是粗重的,带着咝咝的不畅通的声音,但他还是努力收着自己的肚子,腰背都是笔直的,保持着一生都常常运动,又谙风情的男人的样子。他将一条真丝的小方巾系在灰色的衬衣领子里,包着皮肤已经非常松弛的脖子,敞着黑色的派克大衣,他声音洪亮地说:“这喜乐意的楼梯几十年过去了,还是小得来,暗得来,到底缺少派头。”
要是按叔公的建议,范妮的最后一餐,应该去希尔顿酒店的扒房,吃法国大厨子烧的正宗法国大菜。叔公是在一班在恩派亚公寓后面的网球场打网球的人那里了解到的上海行情,那里是上海最时髦,最惯派头的地方,最适合叔公的脾气,就象他当年要跟年轻的美国领事比汽车那样。美国领事用的是政府的钱,而叔公用的是家产。但如今,家里人心里都明白,叔公是不会为自己的建议花钱的,他就是建议而已。按说,他是王家的主要继承人,从上海带去的诺大家产,祖上与美国人多年生意上的代理关系,连同当时从上海船运到香港的新款雪佛莱房车,就是和美国领事斗富用的,都是叔公在享受。就算五十年代时,王家在香港投机股市,受到重创,王家在香港从此一蹶不振,但还是瘦死的骆驼。王家的女人没有一个进舞厅谋生的,王家下一代的孩子们照样送到美国留学,叔公还是花天酒地了一辈子,还在香港养过一个过气的上海歌星。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西方流行人造革的时候,他一时兴起,就把他家里椅子上的真皮面子,全换成了人造革的。但他回上海来以后,张罗着买侨汇房,但也没有买。说冬天没有取暖太冷了,要买个大暖气,但还是没有买。他计划得头头是道,但从不真正花钱。在范妮出国的经济担保上,他让已经离婚多年的爱丽斯婶婶出头,总算动用了自己的面子。可是无论如何,他是家里的恩人,也不能让他出这个钱。所以,当时大家都转过头去看爷爷。爷爷垂着眼睛,当没有听见,接着跟维尼叔叔商量红房子的事情,叔公的建议也就不了了之了。
爷爷再三问,是不是吃得到正宗的红房子菜,象烙蛤蜊和牛尾汤,但大家都知道爷爷心里想的,实际上是价钱。这一大家人到红房子去吃一顿正餐,加上酒和汽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多少年以来,这家里的人,等于只有爷爷一个人有一份正常的工资,因为在造船厂做工程师的关系,爷爷的工资不算低,但要养范妮,维尼叔叔和郎尼叔叔都吃在家里,所以实际上,家里一点也不比一户都有正常工作的工人家庭宽余,但还要请一个钟点工人来洗衣服和清洁。爷爷名下的确有一小笔美金遗产,是当年分家时王家为爷爷在香港存下的,被奶奶取走一半带到了美国,剩下的就不多了。全家人都知道那是断断不能动的救命钱,等到下一代能送出国去,才能用的。
这家人心里明白,但彼此从来不说破这捉襟见肘,从来不想要去希尔顿吃饭的念头。路过那开在华山路上的那个金碧辉煌的门厅的时候,范妮连向里面望一眼,都没有。她不肯象一般的上海小市民那样,在大酒店前面探头探脑的。她心里就不那么喜欢希尔顿这样的地方,云鬓香衫又回来了,拉玻璃大门的仆欧穿得象法国将军一样,但她家的人,却失去了这一切,连进去吃顿饭,都得下决心。其实,王家的人不愿意下这样的决心。要是叔公说他来请客,范妮想也许大家心里会高兴的,叔公请得起这顿希尔顿的法国大餐,他的港币直接可以在希尔顿的帐台上结帐,不用范妮家付高价的人民币转成外汇券。可他偏偏不说这个意思,别人也不愿意硬要刮皮,王家留在上海的这一脉,败是败了,可自尊心还在。
叔公怎么懂得范妮家这一脉困守在上海的人曲折的心思。可是,家里也没有一个人出头对他解释清楚,他们到底是不愿意撕破那一点薄薄的体面。
“老先生晓得我们从前叫喜乐意啊?”女跑堂回转头来说,“侬是老吃客了!”
叔公大笑着说:“从前这里是随便点点饥的地方呀,现在倒这样有名气,真想不到。”
霸气书库(www。87book。com)好看的txt电子书
“我们这里,中央里的人都特地来吃饭,生病了,只想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