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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着眼的母亲后来终于流出花啦啦的眼泪来,我看见母亲哭出烟花与瀑布,大象与狮子。我从来没有想过母亲
的眼泪能如此精彩,我想起母亲在家里切着洋葱时,沿两边眼角流下来的泪水显然平平无奇。那时大象和狮子却在
我眼前走来走去,狮子张大嘴巴打呵欠时把我吓了一跳。
当母亲被团长捉住时,我正把最后一只青蛙的两颗眼珠吐出来,其中一颗滚到母亲的脚下,被团长一脚踏扁。
那时我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团长的腿,母亲便挣脱了他。然而,教我意想不到的是,那时母亲竟然弯下身扳开了我的
手指。我以为母亲会向我解释她的行为,然而,她擦干眼泪后便和那一对夫妇攀谈起来。我感到她完全没有把我放
在眼内。
母亲没有理会我的生气,接着竟然帮忙那对夫妇收拾起台凳。我以为只要我像平日一样交叠着手坐在地上,母
亲便会低声下气地央我起来。然而我忘记了那时我并不是坐在家里的厨房门口,母亲不用我让路也可以自如地离去。
我眼见着收拾好台凳的母亲竟跟随流泪表演团渐渐走远。那时为了面子,我没有站起来。母亲在老远回头看了我们
一眼,因为太远了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后来是姐姐和祖母把我拉起来的。我看看他们,祖母指着天空说天气真好,姐姐点了点头说,也许快要下雨了。
我抬头看天,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当父母亲同样离开我们以后,我开始觉得旅程有点教人兴味索然。我把对他们的怒气迁移到那些花草昆虫身上。
我剪去甲虫双翼、踏扁刚冒出来的小草、把蜈蚣切成一段一段……在巴巴齐,只有蝴蝶能逃过我的毒手。我喜欢看
蝴蝶,我喜欢和姐姐蹲在路边看停在巨蟹花上的五彩蝴蝶。我们追踪着蝴蝶在大街上奔跑,一直奔向巴巴齐的蝴蝶
屋。
巴巴齐的蝴蝶也许是全世界体型最大、色彩最艳丽而且品种最多的。据官方的宣传,这里的少女只要穿上蝴蝶
屋的衣饰便会化身成为美丽蝴蝶。我常常怀疑这些宣传的可靠性。然而,对巴巴齐一般的少女来说,变成蝴蝶是她
们的梦想。这里一位著名的作家便曾写下《蝴蝶梦》一书,对巴巴齐少女渴望变成蝴蝶的心理有非常细致的描写。
那天当姐姐和我贴在蝴蝶屋的玻璃橱窗上,看各种各样的蝴蝶飞舞时,我竟然还没有意识到姐姐也将离我而去。
蝴蝶屋的门外常常有成千上万的少女在排队。那一天我在老远看见,觉得她们好象排列成一条特长的毛虫,色
彩斑斓,蠢动不已,等待着变成蝴蝶。那时的我深深为这个情景吸引。姐姐牵着我的手向人龙走去:「你也很想去
看看吧,噢?」我记得那时姐姐的声音像夹着花香的风向我吹来。我抬头望向姐姐,蝴蝶屋外变化不定的灯光映在
她的身上,使她看上去也像一只蝴蝶。光管发放的光芒使我不能逼视,我只能眯着眼睛连连点头。那是我第一次发
现姐姐也可以那样美丽。在那以前,我还以为姐姐只会坐在洗手盘上,披头散发地拍蚊子。蚊子一直围绕着她的头
顶飞舞。
我和姐姐一同站在蝴蝶屋的门外,看见一只又一只的蝴蝶飞出来。她们的颜色艳丽,姿态动人。偶尔,我也看
见一些灰黑的什么飞过。姐姐告诉我,那些不过是被飞吹起的灰尘而已。
排队的人你推我撞。姐姐双手抱着我的头。我感到她的手很温暖。事实上那时我已觉得有点厌烦。我拉拉姐姐
的手说:「我们回去好吗?」姐姐摇了摇头:「别担心,很快便到我们了。」那时姐姐没有看我,我看到她的眼里
飞满蝴蝶。我想起姐姐在家里常常踏着祖母的瓶子,踮起脚在窗前向外张望,我猜不到她那时眼里是些什么。
并不是每一个少女都能进入蝴蝶屋。她们先要经过坐在门口那些黑衣汉子的挑选。我不知道当时姐姐凭什么脱
颖而出。然而我看见她很顺利地步入了蝴蝶屋。那时我很想叫住姐姐,但是忽然有一只手按在我的嘴巴上,我狠狠
地咬了那只手掌一口,才发现原来是祖母。转眼间,姐姐却已经不见了。
事实上,即使不是祖母的出现,我想我也无法叫住姐姐。那时她早已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在她的眼里只有缤纷
的蝴蝶,她看见蝴蝶飞上半空,她看见自己飞上半空,回看那个狭小的窗口……
我和祖母站在蝴蝶屋外等候。我希望看见姐姐变成一只迷人的蝴蝶飞走,然而那天我等了很久,依然看不到蝴
蝶,最后我看到的是一只灰黑色的蛾,我看到它在灰尘之中飘飘摇摇地飞走。
我记得最后只有祖母拉着我的手,离开了蝴蝶屋。我看到那时的我少有地流露出一副可怜相。我早已忘记了对
祖母的不满,只希望她会因此怜惜我。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祖母终于停下来。我记得在巴巴齐陈旧的街景前,祖母告诉我,她也将离去。是那时候,
她对我说,我们旅行的目的,便是要离开行将消失的家,寻找属于自己的空间。那时我看着祖母,第一次发现,原
来她的背早已弯得不成样子,我只有蹲在地上,才可以看清她的脸孔。泪从她的额头流下来,有些积聚在皱纹间,
有些滴在地上。我伸手给祖母抹了抹,祖母说,她也不想离开,但是没有办法……不,事实上祖母没有再说什么,
也没有流泪,祖母最后离去时嘴巴正向下弯,表示她正微笑着,她微笑着向她的背面走去。
祖母,你会到哪里去呢?祖母从怀里拿了一个酸梅瓶子出来。我想那是她能够保存下来的最后一个瓶子。我不
知道她的意思是要去贩卖酸梅,还是要掏光里面的酸梅,然后住进去。
我就这样一直蹲在地上,直到祖母的身躯渐渐缩成了一颗尘粒,然后又被风吹得无影无踪;直到黑夜和黑夜过
去后的白昼,我一直蹲在那里,开始造着各种各样的梦,我决定要蹲在那里造梦,我常常梦见自己骑着单车,绕着
巴巴齐曲折的街道行走,寻找属于我的地方。现在,当我抬头望向我曾经有过的家,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离开了
我的梦。
有时候,我也真希望能结束无止境的寻找。或者,我其实在寻找另一个家?我想,现在巴巴齐大概只有我一个
仍抱这样的幻想。然而,这也只是我偶然的希望而已,我说不出那个时候,一切会不会变得比现在更好。
「2001/11/03联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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