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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水杯全都注上了酒,一齐举起来:速成二班万岁!
主持者向大家宣布了一个数字:
师范速成二班:四十一名学生,死亡四人,其中一人死于“文革”武斗,三人死于疾病。现在本地区工作三十人,另七人随家随夫调外省或外地。聚会通知了三十人,实到二十九人,其中三人抱病赶来。
唯一的缺席者:刘建国。
谁也没问刘建国为什么不来。
主持者在大伙的静默中提议:为死去的四位同学祭酒。
清凌凌的酒液泼在草地上,散发出一股清香。
主持者又进行下一项动议;向县委提出一项意见,请领导人把刘建国从教育局调开,随便调到县委所属的任何一个部门去,只要不在教育系统就行。他现在还在任教育局副局长,有他在那个位位上,我们会觉得心里不舒服。就是这一条要求。至于全具的中小学教师有多少人被他整了,不必计算,应该向前看,不咎前账。但请把他调开,让教员们再不要听见他的令人讨厌的声音……
鼓掌。呼叫。一个个全都签上了名字。
我捉着笔的手在发抖,终于写上了我的名字。二十五年来,我第一次向这个老同学表示了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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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符
一觉醒来,老鼠在顶棚上奔马。
一只老鼠跑起来,像野马驰过草原;一群老鼠奔跑起来,追逐起来,拼杀嘶咬,就像万马奔腾。
我刚刚从梦里醒来,一身虚汗,月亮照在南窗的窗格上,屋里静得可以听见窗外大地的呼吸,老鼠的追逐和嘶叫把一切都破坏得淋漓尽致。
我在黑暗中摸到烟,摸到火柴,火柴划着的一瞬,顶棚上的老鼠收敛了。我抽着烟,闭眼躺着,等待天明……
我平反以后,孩子顶替我去工作了,女儿早已出嫁,屋里只剩下我和老伴。老伴早已不再称我为先生,看我也不再是怯怯的神色,她手插在粗壮的腰里,指挥我去种地,干一切过去由她自觉承揽的家务,初时有报复的意味,后来就成了习惯。
“你一天唉声叹气做啥?”她问我,“想那个野婆娘了吗?”
我说我背着右派的包袱,叹气成了习惯了。
“右派怕啥?只要给工资,啥毯派还不是一样叫!”她不在乎地说,“我看当个右派倒不错,你变得规矩了,再不敢跟野……”
我不能发火。我要是一张口分辩,她会大喊大叫,故意让左邻右舍都听见。
“你去洗衣服吧?”她吩咐我,“我腰疼了。”
农村里,男人洗衣服的习惯还不普遍,我抱着衣服走向井台的时候,男人女人都在拿眼睛瞟我。我硬着头皮也就过去了。
“你来擀面吧。”她说。
我学会了做饭。
我明白,她不光是为了享受,其实她倒不是懒女人。她要我洗衣,要我做饭,就会在村人尤其是女人伙儿里提高她的身份,她觉得过去的状况太叫别人瞧不起她了。
我退休回家之后,她也变得好起来了:“咱俩种那二亩地,够吃了。你领下的退休钱,够花了。只要你再不想野……我好好待你,咱欢欢乐乐过到死……”
说下这话一年,她突然死了,跌了一跤,心肌梗塞。
我一个人躺在这个祖传的屋子里的炕上,听老鼠奔马。
别人给我介绍下一个女人。连子女都反对,说我快六十岁的人了,难道连面子也不顾了?娃他舅更是怒气冲天,说我败坏了徐家读书识礼的门风……
我的老姐和小妹子看我生活艰难,劝我的儿子和女子,加上你给我大女儿做工作,总算勉强同意了。
我的这件事,按说该办成了。可是,事到临头,要我办这事的时候,我又动摇了。你问为啥?我也说不清……我总觉得我还在牛王砭小学那间小库房里蜷着。那间小库房,容不得旁人进去,打破里面凝结的空气。同样,我也在离开那个小库房以外的其它地方,感到了不自在。尽管我退休回到家里,我的心,似乎还在那个小库房里蜷曲着,无法舒展了,田芳能够把我的蓝袍揭掉,现在却无法把我卷曲的脊骨捋抚舒展……
我送我的启蒙先生到山坡下。
春风吹绿了河川,也吹绿了源坡,又是杏花纷谢桃花呈艳的阳春三月。坡地上的麦苗绿色葱郁,塄坎上的杂草蓬蓬勃勃,只有沟壁间的断崖的红石上色,显露着黄土高原地区残破丑陋的面貌。
他朝坡上走去,回他的源上那个杨徐村去了。他的背脊躬起来,一步一踩,缓缓地沿着蜿蜒的坡间小路走上去。
我的心似乎也被什么东西箍住了。
1985年8月至11月
草改于西安东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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