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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在马坡巷,得放已经把爷爷接了回来。从前那两间朝北的小房间,现在成了祖孙两个的栖息地。嘉平躺在得放的小床上,面色苍白,但精神还好,看见他们来了,还摇着手说:“不要慌不要慌,我那是吓吓他们,找个理由好回家的,那么敲一下哪里就敲出祸水来了。要那么容易出事,我这一年老早死过去一百次了。“
嘉和坐下来,看着弟弟的脸色说:“还好还好,我倒真给你吓一跳。你先不要动,我们想想,接下去怎么办?”
两兄弟在商量着怎么办的时候,叶子麻利地走到了另一间屋子,铺床,打扫屋子。这是她第一次到嘉平家里来,但她熟门熟路,像个在这里居住过几十年的主妇。她先是到厨房里烧好了开水,喂嘉平吃药,然后和嘉和一起扶着嘉平回到他的那个小房间。她甚至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装上一个窗帘,还有一盏台灯。女人啊,就是生活。三个男人默默地看着这个女人在忙碌,那种心惊肉跳的、手忙脚乱的哆陵,仿佛意识到灾难太大只有责无旁贷地挑起,竟神奇地消失了。
嘉平的小床旁放着一张躺椅,叶子点点它说:“谁守夜谁就躺在这里。”
嘉平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现在已经好多了。没事情,让得放守夜就可以了。“
嘉和连忙说:“夜是一定要守的,哪怕装装样子也要装的。这次既然回来了,就要想办法不再回去。“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决心很强。
“那你看谁留下来呢?”叶子问。
嘉和想了想,其实他出羊坝头门的时候就想好了,只是他不想那么快地就把自己的主张说出来,他不愿意让嘉平和叶子有任何的尴尬,他要让这件事情做得天经地义,看起来也天经地义。他掏出一个信封,交给叶子,说:“这个月的工资,你们先拿去用。我想想还是你在这里守好一些,顺便好给他们做一点吃的。我们单位里也是三日两头地找我,他们造反,茶又不造反,生出来要摘,摘下来要评,评茶的人造反去了,寻来寻去还是寻到我。我到这里来,他们找不到我,也是一个麻烦,你们看呢?”他又露出多年来的语言习惯:征询意见。
杭家人都知道,当大哥嘉和说“你们看呢“ 的时候,也就是说“就这么定了吧“。嘉平没有再说话,看着大哥,眼睛里的神情,只有他们兄弟二人知道。
叶子把嘉和送出小门口的时候,正是春风拂面的夜,天上一轮残月,细细弯弯,几粒疏星,粗盐一般,撒在两旁。叶子摸了摸嘉和的袖口,说:“回去添一件衣裳,夜里头凉的。”嘉和笑笑说:“几步路就到了,别担心。”叶子说:“这倒也是。”她站着不走,嘉和就知道她还有话说,也站着不走。突然叶子叫了一声:“大哥……”就不说下去了。嘉和先是暗暗吃惊,多少年叶子没有这样称呼他了,再一看叶子还是不说话,就有些急了,说:“你看你你看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你看你这个人,啊?”叶子什么也没说,突然发出一个久违的声音,嘉和想了一会儿才回忆起来,竟然是一句标准的日语,“谢谢你“的意思。
嘉和醒了过来,他突然意识到叶子是一个日本女人啊,一个日本人啊。他这么多年来,几乎已经把这一条彻底忘记了。在他的眼里,叶子已经是一个杭州弄堂里的标准的江南女人了。他轻轻地抬起手来,擦着叶子的眼泪,说:“你要做的事情都是我要做的,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我们三个人也是一个人。你懂不懂?啊,我的话你要往心里头去,你要相信我。”
但是杭嘉和并没有能够很快实现自己的诺言,第二天一大早,他又听到了来彩的尖嗓子:杭家门里——电话——她的声音简直像利剑一般直插进他的胸膛,他害怕这不祥的声音,预感到不幸比不幸降临还要使人感到不幸。迎霜看到爷爷呆呆的神情,吓得自己先就打了一个寒战,问:“爷爷,你怎么啦?”
嘉和首先就想到,会不会嘉平出什么意外了?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句话:“迎霜,你去帮爷爷接个电话好不好?”
迎霜放下正在吃的泡饭,就朝巷口跑去。嘉和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也跟着跑了出去,三步两步就超过了迎霜。电话却出人意料之外,那一头也是一个哭哭泣泣的女人的声音,但不是叶子,却是个长途电话,是得茶的养母茶女打来的电话,说方越的儿子杭窑,作为反革命被抓起来了。
一听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嘉和眼前几乎一团焰火爆炸,他立刻想会不会弄错了,连忙压低了声音问:“你弄清楚,你说谁反革命?窑窑,他几岁?“
那边的声音显然已经急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只说:“窑窑八岁了,不算小了,我们这里还有六岁的反革命呢!你快想想办法怎么弄吧。我自己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不牵连你们已经算天保佑了,你快想想办法吧。“
嘉和连忙又安慰她。
原来杭窑从龙泉山里出来的时候,带着一个烧制好的胸像,一直就放在壁龛里,也没有人去问过那是谁。谁知前天一个邻居来串门偏偏就看到了,也是多嘴问了一句那是谁啊,正在打弹子玩的窑窑神秘地笑了,说:“那是谁你还看不出来啊。”
“那到底是谁啊?”那人好奇,又问。
“伟大领袖毛主席啊,你怎么连毛主席也不认识了?”
那人还真是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笑得肚子真叫痛。原来这尊像,不点破,谁也不知道那是谁,一旦点破了,越看越像毛主席。这个漫画般的毛主席胸像把那邻居笑得直在地上打滚,一边喘着气问:“这是……哎呀谁让……你那么……我的妈呀……让你做出……来的啊?”
窑窑理直气壮地说:“我自己呀,大人烧窑的时候,我自己捏了一个毛主席,我自己把他烧出来的啊。”
小小的村子并不大,一会儿就来了不少参观毛主席胸像的人,一个个捧着肚子笑回去,再作宣传。终于,公社的民兵们来了,造反派也来了,看了胸像,铁证如山,背起窑窑就跑,立刻就扔进拘留所。像他那样的小难友,还真不少呢。县里也不知道该把这些个小反革命怎么处理,往省里一请示,过几天就送到杭州来等待发落。
杭嘉和一下子头脑清醒过来,说:“你别急,我今天就赶到,你等着,叫窑窑别慌,爷爷今天就到。别的事情我到了再说。“
放下电话机,见身边正好无人,他拱起双手,对来彩作了一揖,说:“来嫂子,家里出天大的事情了,你无论如何要帮我一忙,帮我立刻找到方越,只说一句话,万一有人问他儿子的事情,让他说,他儿子做的事情,他一点也不知道,拜托拜托,拜托拜托。”他一连说了四个拜托,把来彩的眼泪都拜托出来了。二话不说,托人代管了电话亭,就直奔南山而去。
这头嘉和回到家中,又对迎霜说:“奶奶不在,你就是家里的女主人,你就是一家之主。现在到你爷爷那里去告诉他们,我要到窑窑那里去一趟,去去就来,叫他们别着急,有什么事情可以找布朗叔叔。我现在要先去得茶哥哥那里一趟,他还有要紧事情做呢。大爷爷讲的话,一句也不要对外人说,听到了没有?”
迎霜连连点头,但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大爷爷已经奔出门去,他走得那个快啊,无声地,就像风从水上飘过去一样,转眼间就不见了。
嘉和、得茶祖孙两个到茶院公社的最后一站路,是划着乌篷船赶去的。日子仿佛偏偏要和时局对着干,革命形势发展得越快,生活就越过得一成不变,同样的茅草房,同样的小石桥,同样的牛耕田,同样的小木船,不同的只是越发破旧罢了。船儿慢悠悠,嘉和得茶祖孙两个心急如焚,眼看着小船驶过通向烈士墓的小路——当地政府在茶园内专门修了一个烈士墓,隔着茶园新抽的茶芽枝条,还能够看到拱起的青家,祖孙两个相互对了一眼,嘉和说:“等事情办好了再回来扫墓吧。”
窑窑到底还是一个孩子,只当杭州爷爷接他回杭州,能够看到爸爸了,心里一下子就欢喜得把小反革命这件事情也给忘记掉了。在茶园里对着烈士墓鞠了一躬,就开始东张西望地捉蝴蝶,撩精蜒,又去采了那嫩茶叶塞进嘴里,一个劲地叫着,茶叶好摘了,茶叶好摘了。
嘉和现在的全部心思,都在他手里捧着的这个牛皮纸袋上,刚才那个治保干部专门交给他的。当时他已经背着窑窑走出那个临时的拘留所了,治保干部突然捧着这么个牛皮纸口袋冲了上来,他示意让窑窑先下来,然后把牛皮纸袋交给嘉和,一边说捧好捧好。嘉和不知道什么东西,刚要问突然明白了,把口袋捧在手里就朝那人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嘉和看孙子开心地跑远了,猛然把那扎紧的纸袋往青石碑上一砸,里面的东西立刻就碎了,滑到了碑脚下。得茶先是吃一惊.继而恍然大悟,赶快上前一步,想把纸袋里的陶片倒出来碾碎,被爷爷一把抢过,说要到河边洗手。得茶不由分说地取过纸袋就往墓后面的那条通小河的石阶走去。石阶边正好没人,得茶借着洗手,就把那纸袋里的碎陶片全都撒向了河中心,刹那间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得茶并没有马上走回墓地,他在小河边站了一会儿,这里很安静,他也想使自己焦虑的心清有所缓解。有许多心事埋在心里不能说,有些事情还非常大。两个月来杭城出现了一些内容非常出格的传单,表面上看是针对血统论的,而有心人却看出了其中的矛头,那文笔不由得就让杭得茶想起他的弟弟得放。前些天回家,偶然从花木深房前的假山旁看到得放,还有他的亲密战友谢爱光,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姑娘。她看到他时明显地脸红了,不是害羞而是某种程度上的紧张与不安。他们手上都有油墨,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