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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霜…一答应,说:“我回去就写信,叫我北京的亲戚马上就寄过来。”
“会不会很贵?”有人问。
“我送你们,不要你们的钱。”迎霜又豪爽地拍胸脯。大家都高兴,杭迎霜杭迎霜地叫个不停,让迎霜都忙不过来了。
正热乎着呢,大个子突然问:“杭迎霜你是支持哪一派的?”
杭迎霜在这关键的时刻犯了一个关键的错误——这仿佛是她以后命运的写照,她总是在最要命的时刻忙中出乱,然后前功尽弃。其实她知道她的这些同学都是支持一个叫“红色风暴“ 的组织的,她再稀里糊涂,这些大事她还能知道一些.这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实在已经难为她了。为了讨好她们,取得被她们承认、进人她们圈子的资格,她也准备声明自己就是红色风暴派的。问题是她一张口,红色风暴就成了“红暴“。要知道,红暴,也就是“红色暴动“这一派,它和“红色风暴“虽然都有红暴二字,却是两个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组织。杭迎霜的同学们别看才小学六年级,但对这些复杂的派系斗争,却已经了如指掌了。
教室里热闹的气氛就立刻凝固,这些十二三岁的小大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死对头。瞧她的胆量,她竟然敢直言不讳地说:“当然是红暴!”她不要命了吗?这个小狗患于,这个老子反动儿混蛋的现实例证。而且她还敢跟她们开心地笑,用一种这样轻松的口气把她的反动立场通知她们。同学们一起看着大个子姑娘,她是她们的头儿,得让她先拿个主意。大个子姑娘正背着小红袋在教室里美滋滋地走着呢,听了迎霜的表态,也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拽下小红包,劈头盖脸扔在迎霜脸上,手指头尖尖,一直触到迎霜的鼻子,眼睛刚才笑得像新月,突然就瞪得像满月,狠狠地叫道:“谁要你的东西,你这个保皇派,小反革命!”
迎霜还在笑呢,她都来不及把脸上的笑转为痛苦,已经被人家来回地推操起来。她甚至还不知道她的错出在哪里。她被人迅雷不及掩耳的翻脸不认人的突然袭击惊得智力一时丧失。这些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走,又对她喊叫了一些什么,她都不知道。可怜她才十二岁,已经目睹了死亡和背叛,还有人性的如此粗鄙。她的内伤很深很深,一生也难以医治。她摇摇晃晃地回到家,爷爷奶奶都不在。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想迫使自己镇静,然而手一抖,茶杯翻了,碎在地上,溅了一身的水。她越想越怕,越想越怕,关上门拉上窗子,闷头就钻进了被窝。她在被窝里吓得哭开了,她的耳边,不时出现有人敲门的幻觉。她拼命克制自己不去理睬,但做不到。就在这时候门被推开了,是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当他看着那个缩在床上浑身发抖的女孩子,着实地吃了一惊。就在他吃惊的同时,那姑娘大叫一声:“哇——”一头就重新问进了被窝。青年军人大大吓了一跳,站着不敢动,好一会儿,才问:一请问杭得茶同志是住在这里的吗?”
被窝里那个发抖的小姑娘依旧不钻出来。青年军人等了一会儿,只得环视四周,看能不能找出一点他要找的那户人家的印证。房间不大,也没什么东西,墙上挂着一张毛主席身穿绿军装的像,像下是五斗橱,橱面玻璃台板下压着一些照片,那青年军人看着看着就放心了,他看到了在北京认识的得放,却没有看到同时认识的白夜。突然,他的眼睛惊诧地睁大了——他看到了他自己,他新兵时的穿着军大衣的二寸相片。隔着玻璃,他用手摸摸那相片,的确是他,已经被水浸儒了一角,但毕竟还是自己的形象。他顺手取了出来,但有些茫然,回头看看后面床上,他看见那小姑娘从被窝里钻出了头,像一只正在化蝶的蛹。她不再像刚才那样惊恐万状了,但她也十分诧异,她问:“你不就是他吗?”
而他,也一时忘记了他此行的任务,他也诧异地举着相片,问:“你们是从哪里搞来这个的?”
这张相片,正是当初迎霜从采茶家里捡到的,顺手压在玻璃台板下,现在变成了活生生的人,他的名字叫李平水。一个与杭家素昧平生的年轻人,就这样戏剧性地走进了这羊坝头的茶叶世家。
武装力量的介人运动,对李平水这样的青年军人而言,完全是很自然的。1966年*月初,当地方政府在地方军区保护下召开会议,传达来自北京的红头文件精神时,身为军区政治部干事的青年军人李平水,就开始身不由己地卷人运动。一面是由于会议过程中不断受到冲击,不得不经常转移会场;另一面是因为恰在此时别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姓翁的姑娘,是个招待所的服务员,家在杭州郊区,人长得健康,也很热情,没有杭州弄堂姑娘的那种势利相。一开始李平水还想接触接触看再说,部队的青年军官近年来虽一直是姑娘们的最佳择偶对象,但一旦转业麻烦也特别多,所以李平水不想那么快就把这件事情定下来。但姑娘非常主动,一天好几个电话,还跑到部队来看他。当兵的人就是这样,有姑娘上门了,一般也就认为是木已成舟了。战友们一起哄,李平水稀里糊涂的,就算是定了终身大事。事后想起来,他都不知道和那姑娘见了几次面。
那段时间他也是真忙,千余名造反派轮流在军队大院的操场上绝食、静坐,安营扎寨一个多月,谁也不敢把他们怎么着。战士们把轻机枪压上了子弹,冲锋枪抱在怀里,气得直掉泪,干部们每天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情就是化解战士心中的块垒。李平水祖上是世代当师爷的,到他这一代,师爷是没有了,师爷的那份心气倒还是在的,所以小李是四个口袋青年军官中头脑十分灵光的一个。他深知,若是战士们一旦激怒向造反派开枪,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特殊的日子里,他把他手下的一批战士管理得很好。他的表现,自然也是被首长看在眼里的,因此,当下一年初北京来电要求浙江派出一个代表团解决冲击军队事件之后,军区领导立刻决定把小李也排在赴京名单之中。
赴京前与翁采茶突击结婚时,他一点也不知道采茶的那些事情,采茶对她和杭布朗的那一段事情严防死守,就怕别人知道。这是她的小吴告诉她的: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坏就坏在公开了。比如原子弹,不爆炸的时候,它算是个什么东西呢,一堆不中用的钢铁罢了。一旦爆炸,它才成了天大的灾难。保守秘密,也就是不让原子弹爆炸。翁采茶听了吴坤的话,亲都亲他不够,当下表示:“你放一千一万个心,我若是透露你不让我透露的事情一个字,我就千刀万剐。”吴坤正色说:“我这还是说了一半,对敌人,要像严冬一般残酷,对组织,要像亲人一样赤诚,要有一颗赤诚之心。该对组织上说的,一件也不该隐瞒。“采茶真诚地问:“那我怎么知道什么样的话是该对谁说啊?”吴坤看着她那双也可以说是天真也可以说是愚昧的眼睛,忍不住笑了,摸一把她的头,说:“好吧,以后你有什么事情,就先告诉我,我给你当刁参谋长吧。”采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说:“那我不成了胡司令啦!”
采茶和吴坤早已偷吃了禁果。找不到白夜的吴坤,是不能够一个人熬过那漫漫长夜的了。这一段时间里他的私生活相当混乱。赵争争也常常来找他,半夜半夜地跟他谈着革命,眼睛里却另有一番情欲和渴求。有一次勉强站起来走了,吴坤睡不着,正不知如何是好,翁采茶拎着热水瓶进来了,说是给他送洗脚水来。这对旷男怨女可是心里明白,送上来的到底是什么。七分醉意的吴坤二话不说就关了灯,把采茶接到床上去了。快天亮时采茶要往自己的宿舍里摸,吴坤抱着她的脖子,眼泪流了她一下巴。他向她哺哺自语,诉说他的身不由己,他的不幸的爱情和他的革命之间的矛盾。他说了白夜,也说了赵争争,说他不能忘怀自夜,也不能摆脱赵争争,而真正能够慰藉他灵魂的,却还是像她翁采茶那样的来自茶乡的少女。他说他也是从农村来的,奋斗出来,真不容易啊。革命是多么错综复杂啊,白天要在各种力量之间学会平衡,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打死也不能说,讨厌的人要面对,喜欢的人又要装作无所谓,真正是难啊。只有夜晚才是他的,因为夜晚有她,他的采茶姑娘,他一定会对她好的,一定会对她好的,但是她一定要理解他啊。
翁采茶也哭了,她也向他忏悔,说她心里也是乱极了。实际上那个小布朗她还是很喜欢的,要知道他可是亲过她的嘴儿的第一人啊。现在人们又把一个解放军叔叔介绍给她,那解放军也是生得很好的,可她心里就是空落落的,她知道自己是得了相思病了,她不该想一个云端里的人儿,可是她做不到,日里也想,夜里也想,做梦也想呢,你说怎么办呢,我的好人儿啊。她说,我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可你若要我去死,你只管呛一声,我立刻就从窗门口跳出去死给你看。
采茶这陡然高涨的情爱之火倒着实让吴坤暗暗吃惊,他想他幸亏有备无患,连忙把那健壮的农妇般的肉体再抱得紧~些,声音更加真诚,眼泪再一次涌出,他说他怜惜都怜惜不过来呢,怎么会叫她去死呢?小'/头你真是胡说八道啊,再胡说我可要生气了。不过做我这样的人是很不容易的啊,白夜的事情还没有了掉,赵争争又穷追不舍,我又不能得罪她的父亲,你叫我怎么办啊。你别看我白天万人大会慷慨激昂,碰到这种事情我也头痛得要命啊。
比采茶再笨的人这时也该听明白了,可她不但不恍然大悟,反而产生一种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她说,你放心,你放心,我是真正爱你的,我要再给你添乱,我还配得上爱你吗?我的事情你不要管,我只问你一句话,不管我的处境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