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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阎连科:日光流年-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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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极满意地睁开眼清水叮当地笑了笑。

  他说:“你还得给我烧饭,洗衣裳。”

  她说:“还端洗脚水。”

  他说:“谁倒尿盆呢?”

  她说:“我倒。可你要种好地管两个媳妇吃饭哩。”

  他说:“我让你们吃好的,穿好的,活过去四十岁,活到七老八十岁。”

  她说:“大人们说明年就是要饿死人的荒年哩。”

  他说:“有我呢,哪能饿死你。”

  她问:“蓝哥,萝卜炖白肉是啥味?”

  他停了一会说:“我没吃过哩。”

  她说:“那你咋知道好吃呢。”

  他说:“我姑父在县城吃过,他说吃了一顿能香好几天。”

  她说:“啥时儿咱们也去吃一顿。”

  他说:“成亲了我去卖腿上一块皮,卖了领你到食堂好好吃一顿萝卜炖猪肉。”

  她舔了一下嘴唇,又朝他笑了好一会,像油菜花落在了她脸上。

  可这时候她大姐蓝九十在山坡上唤叫了,四十──四十──你在哪儿?──唤得心急如焚好像她真的丢了一模样。他们听到唤,都惊怔着从地上坐起来。她要张口答应时,他忙用手把她的嘴给捂上了。在那急水似的叫声中,他们忙三忙四地把衣服穿上后,都从游戏中醒过来,应诺着她大姐的叫,踢翻了他们的锅台和碗筷,朝油菜地外跑过去。

  他看着她跑出油菜地,被吵醒了美梦样的遗憾挂在脸上,正欲转身去找自己的哥哥时,她忽然又回过身子来,望着他叮嘱了一句说:

  “你可真的要娶我,我脱光衣裳了,你都摸我看我了。”

  他泰山压顶般又沉又重地朝她点了头。

  她又说:

  “荒年里不能让我饿死哩,还得让我吃一顿萝卜炖白肉。”

  他朝她不仅又一次点了头,还把嘴唇咬了咬。看着她像蝴蝶样朝山坡上她的姐们飘过去,他开始失失落落走出油菜地,去寻他的三哥两弟了。日头温暖宜人,黄爽爽地照在头上,头发和头皮舒服得叽叽私语。他把手在头上抹一把,那叽咕叽咕的声音没有了,可没走出油菜地,就又有一个声音在他面前响起来──

  “我都看见了,你和蓝四十,她要做你媳妇哩。”

  说话的是他表妹杜竹翠,她蹴在菜畦的头儿上,单瘦薄小就如一枚将要缩干的油菜叶。

  司马蓝说:“你咋贼在这?”

  她说:“这是我家分守的油菜地。”

  “你要敢对人说了我敢撕了你的嘴。”司马蓝这样对比四十小半岁的竹翠威胁一句,便不再管她如何,大步地从她面前走过去,朝另一条山梁上弯腰直腰地爬。他已经看见森、林、木和弟弟鹿与虎,像五只小山羊般在一面刚泛色的草坡上挂着捡蚂蚱。他轻快地朝着他们走,可小竹翠却影子一样尾在他的身后说,表哥,你做了村长也娶我做一个媳妇吧,你不是说娶两个媳妇哩……他听出了她话里苦药水似的哀求味,便极富同情地站下来。

  “你才一丁点儿,你别缠着我。”

  “你不是说要娶两个媳妇吗?”

  “我没说,你别缠着我。”

  她便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哭得伤心嘹亮,仿佛受了多大委屈。见她哭了,他的同情心反而荡然无存,竟索性快步朝着坡上走,留下她的哭声像穿过干沙滩的一丝河流,终于就慢慢没声没息了。不仅没了,她还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着他的后背砸过去,说表哥,你不是好人,四十也不是好人,你们在油菜地里不要脸啦,还想吃萝卜炖猪肉哩。

  他有些忧心地淡下了脚步。

  竹翠唤:“你娶我我就不对人说你们不要脸。”说着又朝他的跟前走几步,说:“你娶我了我叫我娘给你做一碗真的萝卜炖猪肉。”

 
第三十七章  
阎连科  
 

  以色列全会众从以琳起行,在出埃及后第二个月十五日,到了以琳和西奈中间、汛的旷野。以色列全会众在旷野向摩西、亚伦发怨言,说:“巴不得我们早死在埃及的耶和华的手下,那时我仍坐在肉锅旁边,吃得饱足;你们将我们领出来,到这旷野,是要叫这全会众都饿死啊!”

  大饥馑是从秋后开始的,随着天气的由暖转寒,各家的粮食就终于缸竭罐空了。村人们  
先还能在烧饭时抓一把玉蜀黍糁儿或红薯面粉撒进锅里,后来就终于成了清水煮菜。村里早些时还有一只两只鸡在街面晃动,后来鸡不见了,狗也没了,都给杀吃掉了。如果谁家吃饭时门是掩着,那就准是从哪弄来了粮食,或打死了野雀或老斑鸠在家偷着煮呢,怕邻人进门讨要一口哩。

  入冬前山脉上刮了一场大风,风后村里连麻雀、老鼠都彻底没了。

  有人看见杜根媳妇给她的孩子煮老鼠吃时,问她从哪抓的老鼠?说去年有两家捉到几只,可终觉捉到的老鼠不够补还耗去的气力,于是也就算了。就开始每顿在锅里煮一把蚂蚱的尸肉,都说蚂蚱肉比猪肉还香,配着糠菜可以打发一段日子呢。

  过几日有人家粗粮完了,蚂蚱也终于吃尽了,就来找了司马笑笑。

  “村长,不能眼看着让人饿死吧。”

  司马笑笑说:“我有啥法?”

  村人们说:“是你让丢了蜀黍,守着油菜,该把打的油菜籽拿出来分分吃了。”

  除去分了的油菜,村里留下的菜籽是明年全村播种油菜的种子,也就只好拿出来分了一半,各家的日子也就又有了半月安宁。期间下了一场大雪,耙耧山脉一世界的银白,膝深的雪地,人只要从村这头拨到那头,都会累得脸色发白,虚汗旺如雨水。于是,各家都猫在家里床上,盖着被子不动,说省些气力,也可以省下半碗饭呢。有孩娃下床蹦跳,大人便在屁股上抽打,说怕家里粮食吃不完不是?快滚到床上睡去。孩娃就上了床去,起先是大人不让动弹,后来就在床上饿得不想动了。再后来就瘫在床上动不了啦。有人说杜根家孩娃杜桩,快饿死了被他爹娘扔在梁路上等过路人去捡呢,司马笑笑说不会吧,杜桩是杜家的大娃,长得端庄漂亮,就是扔了也该扔那个女娃。就到梁上看了,果然见八岁的杜桩,如一堆泥样软在梁路边上,依着一棵柿树坐着,面前放了一碗一筷,脸色虚脱成黄白颜色,汗像虫一样在脸上爬着,见有人站在他的面前,他轻轻微微说了句我饥呀,就无力地抬抬胳膊,像要抓什么没有抓到样,眼睛一闭,把头歪在了树上。

  司马笑笑把手放在他鼻前试了,见人还活着,就抱起来如抱一团棉花样到了杜家。

  “我日你们八辈,你们扔的是人娃还是猪娃?”

  杜根坐在房檐下的日光里抽烟,揉碎的烟叶放在吹干净的一片地上,金黄黄像上等好货,见村长和来人都盯着他面前的碎烟叶儿,也就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皮,说:“你们抽吗?油菜叶儿。”

  司马笑笑说:“总不能把孩娃扔了,扔了你还算人嘛。”

  杜根不看村长:“我是让他活命哩。”

  问老二孩娃呢?杜根嘌了一眼屋里,司马笑笑就走了房里看,看见他的女人和傻女娃团在一张床上,端着少半碗糊汤,自己一口,女娃一口,喝得细细致致,司马笑笑走近床前看了,见杜家的女娃是越发的丑陋,七岁了仍如三岁一样弱小,胸膊上的骨架倒和成人一样大着,仿佛胸前装了一个竹篓一样。往那碗上看了一眼,那糊汤似乎又粘又稠,呈出青紫颜色,有一股浓烈的怪异味道。司马笑笑觉得那味儿熟极,用搬山移地的力气想了,却硬是想不起那是什么粮味。

  又从屋里走了出来,朝杜根家院内扫了眼,看见墙角的一棵榆树,皮已剥下一半,露出骨头样的树白,于是心里哗啦一声,想起了刚才那熟极的怪味是了啥儿。再看眼下,刚抱回的杜根,在抓住他爹做烟叶的油菜叶往嘴里猛吃,噎得白眼珠子差一点要流将出来。

  “你不怕孩娃噎死?”

  杜根说:

  “真死了是他的福气。”

  司马笑笑停顿一会儿。

  “养不活要扔也该扔那鸡胸女娃。”

  杜根白了一眼司马笑笑,

  “扔个好的兴许有人捡走收养,扔个残废谁肯养活?那不是真的让她死嘛。”

  喉咙塞了一下,司马笑笑心里叮当一跳,“没想到你杜根还是个人哩,拿条布袋跟我来吧。”

  从杜根家里出来,司马笑笑到了他妹夫杜岩家里,唤开了大门,就见妹妹司马桃花面色上竟然还有薄薄一层红润,妹夫杜岩也人气旺盛,外甥杜柏,外甥女竹翠,一个个活蹦乱跳,仿佛十年八年没有见过人样,看见他就把舅舅叫得红火烫嘴的亲。他没有应诺甥男甥女,也没有理喻腰里正扎着腰布烧饭的妹妹一句,径直到了正在闲看农家万年历书的妹夫面前。

  “这灾荒还要多久?”

  “怕一年挡不住哩。”

  “我来借一袋粮食。”

  杜岩把书放在抽屉桌上,看司马笑笑两手空空,对着灶房的媳妇说,你去找一条布袋,装好让他舅从村外绕着背回。说完就去关那敞圆的大门,然到门口一看,有五六个村人,有的手里提了袋子,有的挎了篮儿,还有的手里端着一个海碗,正朝他家走来。杜岩的脸立马惊成苍白,正欲把门关上,走在最前的杜根远远地叫了一声他哥,说算我借你不行?都是上一个祖坟的杜姓人呀,再过几天孩娃就要活活饿死哩。

  杜岩走了回来,死盯着司马笑笑问道:

  “咋儿回事?他舅。”

  说:“我是村长,我不能眼看着让村人饿死呢。”

  杜岩坐在了一张椅上,说我家是有些粮食,可灾荒几个月啦,早几天都吃得净尽,不信你们找吧,除了灶房案板上的半碗黄面,找到了你们全都拿去。那当儿天上忽然有了黑云,杜岩家里显得又阴又潮,司马笑笑立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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