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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我说说都是谁去做了那营生。”
“司马蓝哥……你说句心里话,你心里有我吗?”
“问这干啥儿……院里坐着冷呢。”
“司马蓝哥……九都人的日子是在天堂呢,穿得好,吃得好,还活七十、八十岁……在九都我看着街上一对一家的人,我想你要愿意……咱也和人家一样在铁路边上搭一间棚屋过日子……也就能活过四十了,咱恩恩爱爱活到七十、八十岁……”
“四十……”
“竹翠能为你生儿育女,我也能。”
“……”
“蓝哥,你还愣在床边干啥?你不敢不是?……”
“四十……对不起孩娃们呀……能舍掉竹翠,我咋能舍掉闺女呢……蔓才出世一个月……”
“……”
“四十……”
“我想生个孩娃儿,让我给你生个孩娃吧……蓝哥……”
“四十……”
“你愣着干啥呀?你不敢……我知道你不敢。你舍不掉竹翠哩……你一辈子再也不要进我家大门了,不要踏进我蓝家半步儿。”
“……”
“司马蓝哥,你是男人呀,你敢打竹翠,敢打杜柏,在村里你谁都敢打敢骂,威风凛凛,可你到我这咋啥也不敢啦……我不怪你当初娶竹翠,我知道你想当村长,可我四十这一辈子得是你的人……”
“四十……四十……我就想知道是谁去九都做那营生了。我想女人那人肉营生一定赚钱哩,比男人卖人皮赚钱哩。我想让你领着村里的寡妇都去九都做那人肉营生呢……你不做,我死也不要你做,可你得领着寡妇们让他们都都去做,做完了一半钱留着自家盖房过日子,一半交到水渠上,把那渠修通,村人就活过四十了。”
“……”
“四十……你哭啦……你哭啥呀,没有别的法,村里又死了几个人。”
……
= 第三卷褐黄民谣 =
耙耧的世界就是这样天翻地覆了,改天换地的日子就这样凭空降下来。尽管是他们去镇上找的卢主任,尽管他们把女人司马桃花送到卢主任家,才使卢主任下了决心把千军万马调过来,可这还是让三姓村人感到喜出望外,措手不及,宛若在一个漫长的冬梦里未醒一样,使他们感到白净瘦小的卢主任,委实太有了威力,太不可思议,似乎他说一句话儿,耙耧山脉都会地动山摇,三姓村就会天塌地陷,或者春暧花开。
第二十五章
阎连科
一
一切继续朝着原状恢复。
时间快捷,一如魔术师手中抽进抽出的一条红绫缎。大树变成了小树,老年成了中年,中年成了小伙,连壮牛成为牛犊后都又缩回进了老母牛的子宫。亡灵从坟墓中活了回来,下
葬时用坏的镢头和锄又回到铁匠铺里被烧红后敲敲打打。锨把锄把全倒回到树枝又生了新芽,连人们穿破的衣裳都又成了新织的布匹,或者棉花和种子。
这一年的夏天,司马蓝的父亲司马笑笑自愿被乌鸦和鹰啄死了,人们把乌鸦和鹰打死一片,以充食粮,直至一个月后有了一点收成,村人们吃了一顿饱饭,想起该把司马笑笑的几根骨头厚葬入土,便在收秋之后,让金黄的土地上出现了一支了无几人的送葬队伍。丧葬是蓝四十的父亲蓝百岁主持的,因司马笑笑做村长时,村里各家各户都在他手里丧有人命,所以这支葬队就越发显得凄清,没有哭声,只有司马蓝、司马虎、司马鹿三个少幼的孝子,跟在棺材的后边,睁着惊恐的三双眼睛,像三只不会哭啼的小狗,在叫卖生命的冷清集市上随意地走动。
唯一发生的有些惊人的事情,是这支出殡队伍,在离开村落到十字路口,由司马蓝把一个新的瓦盆摔碎之后,蓝百岁的六闺女蓝四十突然从村里跑了出来,她穿了一件她爷爷死时母亲穿过的白孝上衣,又肥又大如一件白的袍子,不由纷说,猛跑着向葬队追去。秋风把那孝衣鼓胀起来,她就如在地上飞速滚动的一块云团,到那殡队后边,插进队伍里,拉起了司马蓝的手,要和司马蓝一道往坟上送葬。
棺材停了下来。
蓝百岁气得嘴唇发抖,说四十,日你娘哟,把孝服脱下来,你爹你娘还活着哩,还要活到百岁哩。
蓝四十睁着一双黑珠亮丽的眼,说爹,你们不是要让我做蓝哥哥的媳妇吗?
蓝百岁过去把四十从葬队轻轻的一脚踢出来后,棺材前响起了一声孤寂的炸鸣,落下一片马粪纸的碎片,在火药硝味的气息中,这支出殡的队伍,落落败败地又朝梁上走过去。葬完了司马笑笑,蓝百岁望着要散走的村人们,憋了半晌说:总得活过四十呀!我思磨着把村里的田地换一遍,十有八九人人都活过四十了。
村里没人搭理他,他就像失了群的孤雁样冷落着。
二
三年后,又一批人不到三十七、八被抬进坟地时,人们想起了司马蓝的父亲司马笑笑下葬的那天,秋阳黄黄爽爽一片,坟地新土的灿烂气息,在刚收过的油菜花的地茬里跳跳动动,叮叮当当。想起那时候蓝百岁立在司马笑笑的新坟头上,双手在胸前没有着落样对搓了半天说,你们都知道,老村长死了,死前说让我管村里的事,管事就是要设法儿让村人活过去四十岁,活到五十、六十、七老八十,说我思摸几年啦,没别的法,只有换土啦。说明儿天都到东山梁上吧,扛锨拿镢,从东梁地开始,把田地深挖三尺,将上边的土埋下去,把下边的土翻上来。他说,三姓村人短寿,要不是因为这土,你们把我蓝百岁的头扭下来塞进我的裤裆里,把我蓝家的祖坟挖开来,把所有的骨头都晒在山梁上。
东山梁离村落四里半的路,来日蓝百岁扛着镢、锨,踏上东梁的田地时,收割后的油菜花茬里的腥润黄味,还汩汩潺潺地借着晨时的清静,正笑吟吟地朝山脉四周蔓延着。刚醒来的乌鸦,从崖头飞起来,叫声和它干涸的眼屎落在田地里。蓝百岁立在田头的一块高处,从东方微红等至日升数杆,没有等到一个村人按他的旨意来翻田换土。他对着村里升腾的炊烟呢呢喃喃自语说:三姓村完了呢,完了呢,怕真要完了呢。
三年后仿佛为了验证蓝百岁的话,在一个夏天,村里有七个男人喉咙肿,五个女人咽喉疼。三个月后,夏季还没有过去,这十二个喉病的村人死了十一个,最小的只有十九岁,成亲半年他就死去了。到送葬那天村人们才发现他媳妇的肚子已经隆隆胀胀鼓起来,而她年仅十七岁的脸上还嫩韵丰满,肤色窈好,是村里这茬姑娘媳妇中最为漂亮的。她成亲那天,全村人都去她家吃饭喝酒,白菜、粉丝炖肥肉,大人们一大碗,孩娃一小碗,一村人的唇上,都站满了粉色凝固的油。晚上有人去闹房,钻在新床下面憋了一夜,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新娘在床上先哭后笑,压着嗓子叫床的声音,刺耳而又诱人。而十九岁的新郎一个晚上没有歇息,赤裸条条,一丝不挂,一连十九次把女人压在他的身下。村人们来日见了新郎都说,省着你的女人,她才十七,早晚她都是你的哩。见了女人又说,你心疼一点他吧,流干了身子叫你后悔莫及哩。听完这话,新郎新娘都绯红了脸色,在村头或者磨旁,默默着低头走了。
从此,村人们再没有听到这女人叫床的声响,像一管笛子被村人折坏去了。
现在她的男人死了。村人们又听到了她那尖利的嚎叫,声音撕撕裂裂地回荡在村落:你们救救他呀,你们救救他呀——他才十九岁,我们成亲还不足半年……我刚过十七就让我做了寡妇啊……葬人那天,棺材像一段枯木,在村胡同的上空,悠悠地朝村外晃过去。落在棺材上的日光,白辣辣地在黑漆棺材面上响,如将要熬干在锅上的最后几滴水。她在棺材后面,拿头往棺材的档上撞。人们把她拉回来,她又冲出村拉住抬棺材的人,抓住栓在棺头上的老抬杠,唤说是你们害了我的男人哟,三年前你们都到东梁地里翻地换土,我男人他也不会不到二十就得喉症哟。棺材上的李木抬杠,由于日常的用,祖祖辈辈的用,磨得又红又亮,如油浸漆染似的。捆绳子的地方,不知有几百次棺绳从那里勒紧绕过,已经磨下一条条深深的沟壑。这新婚女人就抓吊在绳沟那儿,一把一把去揪棺绳的结,血从指头上流出来,沿着绳沟滴在葬道的路中央。送葬的队伍不得不在她的哭声中停下来,就都一清二白在听明了她在哭诉着说,你们这些专抬死人的男人们,有力气去田里翻地换土哟——咋就死了的不是你们哟——咋就不知道翻地换土是可以叫人活过四十的哟——这棺材里躺的咋不是你们哟。这十七岁做了寡妇女人的叫声,在山脉的梁道上,声嘶力竭,带着红淋淋的血味,落打在葬队的棺木上、抬杠人褐黑黑、木呆呆的脸上、手上、腿上和大夏天赤背的胸膛上,像青枚果子一样,又坚又硬,把每一个人的胸脯都震得起起落落。心的狂跳,像骡马蹄子在山梁上得得得地飞奔。
这狂骂胡说的新寡,是蓝百岁的二姑娘蓝八十。
三天后她疯了,把自己的衣服脱光扔在井台上,腆着五个月的肚子,像一面白色的乡鼓在村里骂那些不去翻地换土的男人们。在她唾沫四溅的骂声中,村人们后悔了那一个值得史记的早晨,没有一个大人听着蓝百岁的召唤,去东山梁翻土换地。日近村顶时,蓝百岁孤孤寂寂走了回来,他身后跟了唯一的一个人,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娃。这就是三姓村最为惊天动地的人物司马蓝。
他们一前一后,如走了千里万里的一对老少骡马。到村头时候,老骡马回过头去,说你回家去吧。
司马蓝抬起头来,说以后不翻土了?
他说,村里不再死几十口人,就不会有人跟着我翻地换土,就不会有人把我当成村长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