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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回答。
司马蓝看着司马虎和司马鹿:“你们俩回不回去?”
司马虎说:“来回一百多里呀。”
司马蓝说:“谁回去唤人就不卖皮子了,留他两条好腿。”
司马鹿站起来:“四哥……我回吧。”
司马虎说:“我操,五哥。”
司马鹿上路走了。落日在他背上镀着光亮,不一会儿他就溶在了落日里。
四
这一夜,司马蓝们是在医院渡过的。因为要把大批的皮子卖给这些烧伤病人,医生们便允许他们在病房的走廊里捱过一个秋夜。前半夜走廊里烧伤病人的呻吟和落叶一样四处飘落,他们的亲属在病房中间走来走去,咒骂着百货大楼的火灾,议论着事故原因到底是电线还是烟头。到了后半夜,病人都被止痛药打发睡着了,亲属们围着病床安静下来。三姓村人也都依墙缩着,似睡非睡地拢成一团。司马蓝的腿上用自带的止血药洒湿了,盖着被子倒睡了一阵,天将亮时想翻身,睁开眼看见避风处睡着的村人们,自己反倒没有睡意了,只好让时间从他的目光中朦朦胧胧散步一样走过去。
天亮了。
亮了的天,在仲秋时节蓝得如汪洋了千年的水。从城东哪个村落胡同走出的日头,在这一汪蓝色里,光线也蓝幽幽的了。司马虎们本来还睡着,忽然就听到了熟悉的说话声,出门一看,司马鹿已经领着村里的男人、女人都来了,在教火院站了一大片,坐了一大片,都在揉着走累的脚和膝。有一个媳妇脱掉鞋,对着日光看了看磨破了的鞋底儿,骂了一句啥儿,把那双鞋扔掉了,从包袱里取出一双新的穿到脚上去。司马蓝扶着门框说,好快呀,女人孩娃怎么都来了?司马鹿走过来,说都卖皮了谁照看,还是各家照看各家的好。司马蓝在人群扫了一眼,他没有看见蓝四十,把脸搁在了鹿身上,仿佛鹿替他少办了一件事。可司马鹿望着司马蓝,却说嫂子竹翠要来的,蔓离不看怀,我没有让她来。司马蓝便什么也不说,从担架的被下取出那卖皮的钱,瘸着腿领着村人到教火院门口的四个饭铺前,把人分成四拨儿,规定每人吃两根油条或一个馍,可以每人喝一碗小米粥。
村人说:“这够呀?”
司马蓝说:“一村人放开肚子得花多少钱。”
村人说:“这是来卖皮的,谁腿上多割一块不就够了嘛。”
司马蓝想了想,说大家随便吃,油条、包子、白馍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四个饭铺火刚生旺就遇上一宗好生意,热情得无以言说。早饭过了,就见教火院的大夫上班了。因为各个病房都加床躺满了病号,不消说这一天大夫们切皮、植皮、抬进、抬出、打针输液,要转车轮战样忙起来。司马蓝被教火院院长叫到教堂二楼问了几句话。说来了多少人?他说要多少有多少。院长说一百个有没有?他说不够了你一个腿上多割几块吗。院长说一个人腿上只能切一块,昨天你多卖就违犯医院规定哩。司马蓝说男人不够媳妇嘛,全村的媳妇都来了,大块的割男人的腿,小块的割女人的腿,留着孩娃不割就行了。
日头从教堂的二楼到教堂一楼的墙根后,车轮大战般的割皮卖皮开始了。
三姓村人被集中到教火院北边空地上,男人们在一块儿,女人和孩子坐在一另一块儿。这儿离切皮室有二十几米路,能看见切皮室的门口站了那个瘦护士,他那边一招手,司马蓝就在这边派过去一个人。最先进去的是司马虎。司马虎离开人群时,朝村民们笑了笑,说你们以为最先吃亏呀,最先割的,大夫仔细,连一丝肉都不会带到刀子上。然后就朝着切皮房那儿走去了,村人们就席地而坐在日光里,盯着切皮房的大门等。有一个媳妇说,村长去买些瓜子吧,来城里一趟,得叫孩娃吃些东西。司马蓝就大大方方,让一个村人去门口买了十斤葵花子,半斤一袋,像有水稻的地方插秧扔秧苗样,一袋一袋扔给了村人们。立刻,一个院落响满了悉悉萃萃布满了尘土的磕瓜子声。女人们自己磕着,又把仁儿吐在手心,攒一手窝一下倒在孩娃的嘴里去。教火院里漫满了葵花子的气味,地上的瓜子皮如阵雨样淋了一层。男人们在抽烟,吐出的烟雾在阳光中呈出金黄的色泽。他们先是默着静等,后来就说笑起来。男人们说城里的女人秋天还穿裙子,还在大街上拉男人的手,说这年月真是天翻地覆了。女人们说,先前一根针只要一分钱,一个扣子只要二分钱,可现在一根针要五分钱,一个扣要两毛钱,物价疯了,疯着涨哩。这当儿瘦护士就在那边哎了一声,唤说──下一个。司马蓝就派狗狗进去了。司马虎从切皮房走出来,一只手里拿了一沓钱,另一只手撸着一条裤腿,露出一大段洁净无暇的纱布大腿,满脸红亮的喜悦,一瘸一拐被一个村人搀着走过来。这当儿村人都把瓜子僵在嘴上,把烟硬在手上,仰起了一张一张苍白的脸。
“疼吗?”
“打麻针哩。”
“多少钱?”
“三寸见方,六百块哩,给你吧四哥?”
“六百,你拿着,回村统一交,都给我丢了咋办?”
司马蓝用笔在手心上记下了一个钱数,太阳便从他们头上走将过去了。时光流水样叮叮当当。瘦医生又唤,下一个──司马蓝用手指一下蓝柳根,说你。蓝柳根进去了,杜狗狗出来了,一只手拿着一沓新钱,另一只手橹着一条裤腿,露出了一段洁白的纱布大腿,一瘸一拐地走来,脸上窗帘样挂了红亮的喜悦。
问:“疼吗?”
答:“打麻针哩。”
问:“多少钱?”
答:“二寸半,五百。交给你吧村长?”
说:“分开拿着保险,回村了统一上交。”
司马蓝在手心上又记下了一个钱数,太阳便又从他们头顶上滑去,时光如抽走的白绸样有细微的声音。瘦护士又唤,下一个──司马蓝又指着蓝扬根,说扬根,该你了。蓝扬根就起身进去了。蓝柳根出来了,一只手里拿着一沓钱,一之手撸着裤腿,露出腿上的一段洁白,一瘸一拐走来,脸上飘着一层浅笑。这当儿村人有的在打着瞌睡,烟头还夹在手上,有的给孩娃喂奶,一摇一晃地打盹,不知是谁睁开了眼睛。
问:“疼吗?”
答:“打麻针哩。”
问“多少钱?”
答:“多哩,三寸一,六百二十块。”
司马蓝说:“你先收着,分开拿安全,回村了统一交。”
司马蓝再一次在手心上记下了一个数字,太阳就再一次从他头顶滚去,有了轮子轧在石子马路上的声音,连人的牙齿都跟着咯吱咯吱响起来。瘦护士在那边叫,下一个──司马蓝摇醒了杜柱,该你了。杜柱进去了,蓝扬根出来了,一手捏了一卷新钱,一手撸着一条腿,露出一段云一样的纱布腿,一瘸一拐地走来,脸上平平淡淡,到村人们这儿,看全村人都倒在地上借着日光睡觉,没有一个醒来,只司马蓝一个端端地坐在一片人中,问多少钱,答说不多,三百八十,司马蓝在手心上记下了,他便找了一方空处,拉过一卷行李,歪头一枕睡了,鼻息声又粗又重,像一段进进出出悠荡着的榆木房梁。日光是端端的好极,天空中不见一丝尘染。教火院的宁静,如同山脉上的旷野,只有跑了一夜的三姓村人的鼾声,如从旷野上传来的牛叫声一样,黄爽爽地在天空下漫荡。司马蓝看了一眼村人,男人们横七竖八地倒着,头下都枕了一只布鞋或是一卷行李,亮在日光的那条切了皮的大腿,因怕触到伤处,裤子都还卷着,露出一片又一片的白色,如了冬末春初时,阴坡上未待化尽的积雪。女人们抱着孩娃相互依着睡觉,衣襟都还敞着,乳头儿如枣核样含在孩娃嘴里,露出一片胸脯如云一样白白柔柔。
空气里有一股浅黄色的药水气息。病房那儿,不断有烧伤病人从植皮房和切皮房一对一地抬进抬出。每抬出一个,司马蓝就望着手心的一排排数字,想这个人身上植的是蓝豹的皮,七百块钱,重伤,三寸半;再抬出一个,想这个人身上植的是我堂弟司马榆的皮,三百五十块钱,轻伤,才一寸半多一点。又抬出一个人,一千块钱,五寸见方的皮,这么大的一块,半块蒸馍布似的,补到哪去了呢?走廊上每抬进抬出一个人,脚步声都急切而又凌乱,重锤敲鼓似的。又扭头看村里人们,歪歪斜斜地都睡得十二分香甜,去切皮的,只要一摇,说该你了,就默默起身去了,切过的瘸着回来,无言无语地往地上一倒,瞌睡就扑面而来。日头已经正顶,金黄中隐含了紫红,热得使人身上犹如蚂蚁爬动样酥痒惬意。司马蓝感到左腿切过皮的伤处有凉凉的流动,撩起裤子看了,见有血水从纱布上渗将出来,拿出那瓶中草药熬下的止痛药水,看仅还有盖子底儿深浅,又看看那日光下的一片切过皮的大腿,犹豫一阵,把裹在大腿的纱布掀起一个小口,将药水顺口儿倒了,把瓶子扔到了远处。教火院的安静深厚而致远,药瓶子炸响的声音在半空脆烈烈。这时候有一个人醒来,用手扶着白腿,脸上呈现了狰狞,仿佛被火烧了一样。
司马蓝说:“开始疼了?”
那人说:“有止痛药水没有?”
司马蓝说:“瓶都扔了,你忍点疼吧。”
那人咬咬嘴唇,身子一歪,又要睡时,却哎哟──哎哟──哼叫起来。他的叫唤匀称而又细微,如抽丝一般。司马蓝说你叫啥儿?皮还没有卖完,你一叫引来一片叫声,谁还卖皮?那男人就不叫了,双唇绷成一直线,眼珠瞪得又圆又大,把腿上发作的疼痛鲜活生生地咽了。然就在这当儿,切皮房门口的瘦护士从走廊里出来,在天空下开始伸了懒腰,胳膊举在半空,像要把日头抱下一样。司马蓝望着他问,再去一个?瘦护士说一个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