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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你一句话。你无论如何都要回我一句话。
她说:“你能活过四十了,你是长寿了,可我快往三十八岁走了,三朝两日喉咙就该痒疼了,你就这样看着我死吗?”
他把目光抬了起来。
她说现在你能活四十、五十哩,可我呢?我和你合了铺,却只能有一年半年的寿限了。一年半年之后,你司马蓝直挺挺地立在三姓村,我蓝四十却埋入黄土了。你活着,我死了,我寒心不寒心?你知道你还有十年二十年的寿,可我最多还有一年活在这世上。过去的一二十年你司马蓝没有想过和我睡,到现在了想来我这里受活了。她说你不是说你要修灵隐渠的吗?不是说半年内把灵隐水引到村里吗?你咋就不去引水哩?咋就不想想你能活四十、五十了,我蓝四十已经三十七岁了,离死不远了。说到这儿,她乜斜他一眼,问你想受活吗?想了我就躺到床上去。横竖我是肉王哩,再恶心男人也不多你一个呢。
她问他:“你还跪着干啥儿?你真的那么想受活?想受活你就把我当成肉王受活吧。”
他依然不言不语。
不言不语中,他猛然朝自己脸上打了一耳光,又打了一耳光。他就那么跪着一连朝自己脸上打了十余个耳光。冰白的响声飞满一屋子。打够了,他从地上站起来,一言不发就朝屋外走,到隔墙的门口他又淡下步。他想她会在这个时候对他说句话,比如说一句留他再坐一会儿。可是她没说,她穿衣服的声音像树叶飘零一样传过来,于是他就迈腿走掉了。
在院落他踩了两鞋中药水的红味儿。
这一夜就成了司马蓝人生中最丰富的一个通宵了。
从蓝四十家里走出来,夜深有十里八里,静谧辽荒的村落里无声无息。他回到自家大门前,连推两把,里边闩的如城门一样。他默下一阵,就独自到村头一家刚种上秋的田地里遛步儿,漫无目的,一圈一圈,直到瞌睡了缩在避风的一道堤窝下。
来日吵醒他的是辣哗哗的日光和头顶半是鼎沸半是私语的说话声。他睁开眼睛,连自己都吓了一跳。面前新耕过的一片土地,被他一圈圈遛马似的脚印踩得和麦场一样平整。他不知道这一夜他究竟在这块田里走了多少圈,只感到似睡非睡过的双眼,生涩如咬破的硬柿子,脸上有一层肿胀红血血的疼。他摸了摸右半脸,那厚下的喧虚,如糊在脸上的发面,于是,昨夜在四十家里跪着自己打自己耳光的情景,又立马回到眼前了。一切思绪都又和昨夜儿根对根地接续了。日头已三杆五杆的高,光亮金灿灿地铺在眼前,他踩平的一大片田地像浑浊的冰凌映在日光下。头顶喧闹的吵嚷像雨样淅沥下来。他揉了揉眼睛,朝田堤的远处退几步,看见十几二十个村人们正在梁上远处的一棵树下围着啥儿。
司马蓝朝那儿走过去。
那儿正是十余年前规划灵隐渠的渠末端。
未及他到人群边上,他就听到有人说那不是村长嘛,村长来了哩。好像他们寻他已经许久似的。村人们见他来了,立马闪开一条通道,把杜柏和儿子杜流、儿媳藤留在了人群中间。
杜柏似乎已经很有几天不在村里了,似乎是去镇上干了什么呢。司马蓝迎着通道往人群走过去,近了人们就叮当一声看见了司马蓝的两眼血丝了,看见他右半脸的红肿了。藤惊了一下,说爹,你去了哪,你咋了你的脸?司马蓝不理不喻藤,他从那通道里往人群里边走,日光在他脸上一杆一杆,把他绷紧的脸照得十分的肃穆。人们都知道有事情在村长身上发生了,不是惊天动地的事,也是天塌地陷的事。新女婿杜流和藤一样叫了一声爹,却不等司马蓝望他一眼就退到了藤的身后边,仿佛他再多说一个字,司马蓝会给他一耳光。只有杜柏还立在人群的正中间,迎着司马蓝,一脸的欠意却又不亢不卑的。司马蓝说你这几天去了哪?杜柏把身子闪一下,身后露出一个还没有埋结实的青石碑,说我去弄了一块这。
司马蓝就把目光落在了那块石碑上,架子车和铁锨、镢头都还在石碑一旁懒散着。不消说这石碑是刚从耙耧山外拉回来,三尺宽,六尺高,五寸厚,埋石碑底座的土还未用脚踩实落。有一股冰寒的气息从石碑上零零星星散开,在山梁上发出尘埃落地的响声来。司马蓝把目光盯在石碑竖刻的两行碗柳大字上。
他问:“写的啥?”
杜柏用指头点着每个字念了一遍:
“灵隐水延年益寿,
司马蓝功德无量。”
念完了村人们就都把目光落到司马蓝的脸上去,都看见他左半脸上一如往常,似半块青里含红的木板样,可那肿起的右半脸,却有浅淡一层温红浮挂着。他好一会儿不说话,依旧盯着那两行字,待那层温红从右半脸上消失了,又成为苍茫的白色时,他的喉里似哼似笑地响一下,说:
“啥功德无量呀,活着比啥儿都好。”
杜柏笑了笑:
“你要把灵隐水引回村里来,让村里人都活过四十了,那功德哪儿有量呀。”
司马蓝把目光从那碑上移开了。他打量了一遍这儿站的村人们,说还有谁家的秋粮没种上?村人说都种上几天啦。他说外出做生意挣钱的劳力都在家不在家?村人就都相互看看不言语。司马蓝就在那些不言语的脸上瞟了瞟,又转身往村里走去了,脚步稳得和碾盘一模样。留下的人们,无头无脑地望着他,过一阵又接着埋那块石碑了。
那石碑就泰山一样竖在了山梁上。
午饭时,司马蓝再次出现在村落里,他的眼中有朦朦一片绿光,如同深陷在眼井中的两枚青柿子,且他的脸颊上,也半青半紫,有云雾浓浓的怒气。他两手空着,胳膊辫在胸前,左胳膊夹了右手,右胳膊夹了左手。而他的身后,则是他六弟司马虎带领的三姓村茂长起来的一代新人,蓝家的傻子大豹、二豹、长杠,杜家的杜流、杜铁树,司马家的司马山脉、司马常青、司马龟庆、司马龟典、司马龟祥、司马龟吉,最大的二十六岁,最小的十有七八。他们一群人随着司马蓝的影子,手里皆都持了柳梢杨棍,或提了一根绳子,握了半截锨把,威风凛凛地从村口潮进村里,到了蓝家胡同的正中皂角树下打住了。司马蓝走着时候,他们十余二十的精壮小伙,如旗杆一样跟在他的身后。司马蓝立下时候,他们皆都站立左右,等待着司马蓝的一声召唤。
“敲钟吧。”司马蓝说。
在老皂角树下,司马蓝横了一眼左右的青壮小伙,温吞吞地说了这一句,那拿砖的小伙便站在一块吃饭石上,“当!当!当!”地敲响了系在树杈上的牛车轮子钟。许多年月这铁钟都已锈在那儿,红斑斑如一辆将落的日头,今儿突然一敲,那红绣便泥皮样从钟上落下,脆脆亮亮的声响,抖落了那红绣,一声追着一声在村子的上空回荡。村人们正要吃饭,有的已经把碗端在手里,这时候猛然响起的钟声,震得大碗在手里一晃,汤饭差一点溅出来。
“干啥儿哩?”有人在村的那头唤。
司马蓝不语,自有青壮的小伙对着胡同回话:“开会啦,三姓村今儿开会啦。我们都是民兵啦,谁家要敢不来人开会,别怪我们六亲不认啊。”
村人就都从各家门户出来了,叽喳的寻问如雨点一样落在胡同里,及至到了老树下,看见司马蓝的双手绞在胸前,脸上厚了一层青紫,眼珠忽然变得又暴又凸,绿盈盈如两枚青果,就都哑着不言不语。端了碗的人不再吃饭,空手的人微微怔着,女人们躲到男人们的身后,把奶头儿塞进怀里想哭的孩娃的嘴。日光火火辣辣一片,树荫里是凉惨惨的寒气。司马蓝转身看了一下或站或坐的黑鸦鸦的村人们,扭头问身边的大豹说:
“还有谁家没到?”
“四十姨和鹿叔。”
“都叫来,谁不来砸了谁家的吃饭锅。”
司马虎差大豹、二豹去叫了司马鹿,杜水和杜长杠去叫了蓝四十。这样村人就算家家有主了。蓝四十立在人群外,静静的脸上泛着红的光色,头发又黑又亮地挂在她的额头上。她看着司马蓝,可司马蓝瞟她一眼便把目光移开,搁在了他弟司马鹿的脸上。人群默静,唯司马鹿坐在石头上,背对着人群,端一碗汤饭吃得汩汩潺潺。这时候司马蓝朝司马鹿那儿盯一眼,有三个小伙上去把他的碗夺将下来,搁到了一块石头上。司马鹿站起来想要说啥儿,可撞上哥哥司马蓝的目光时,他又软塌塌地坐下了。有条狗在司马蓝的腿边上转,他莫名地朝那狗身上踢了一脚,那狗尖叫一声,村人们的脚下就落满了白惨惨的惊恐了。司马蓝踩着地上的一层惊恐,看一眼逃出人群的狗,车转身子,一步跨上钟下的一块二尺见方的石头上,扯着嗓子说:“大后天就开挖灵隐渠了,不想出工的站出来,自己上吊死在皂角树上也行,让捆在树上吊打也行,有谁不想去挖渠?”他在敲钟石上唤问着,让目光从人群的脸上呼刺刺地风样刮过去,那些晚一辈的青壮小伙便都灵犀地立在他身后,林一样竖下一片,握着柳杨棒,望着村落的男女。人群被司马蓝的绿色目光和他身后的木棒惊住了,呼吸都戛然而止。他说谁不想活过四十就站出来说,这一次拉到后山梁上,渠不挖通,有哪个男人外出生意不出工,我让大豹、二豹们打断他的腿,有哪家女人不按时把粮食送到工地上,我把她家的责任田充公奖给在工地出力的人白白种三年。说着,他把身子旋过来,指着一个村人问:
“你——还去镇上做生意不去啦?”
“不去啦。修渠了我就不去啦。”
“你——架子车还让用不用?”
“让。我敢不让吗?”
“你——种的菜是卖哩是送到工地上?”
“连菜叶都挑到工地上。”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