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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在剧场里再次见到余克侠夫妇的时候,难免既紧张又兴奋。由于他们还没有注意到他,丁问渔一时打定不了主意,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和他们见面。他担心雨媛已经把一切都说出来了,等待着他的可能是一场指责。丁问渔自恃老脸皮厚,不相信自己会被礼节所束缚,但是他多少都有些愧疚之心。朋友妻,不可欺,朋友的弟媳,自然也不可以随便调戏。
让丁问渔心跳不止的,是雨媛也很可能前来看戏,想到能又一次见到心爱的雨媛,丁问渔似乎又一次什么都不在乎起来,雨媛的形象突然占据了他大脑中的每一个空间,他根本没有心思继续看戏,不停地东张西望,有一次甚至失态地站起来,全不顾后排的人对他大声叱呵。
雨媛显然没有来,因为坐在余克侠夫妇周围的,都是些不搭界的老人。演出休息时,丁问渔迫不及待跑到余克侠夫妇面前,先声夺人地打起了招呼。
余克侠表现出的极大热情,充分说明他对丁问渔和自己弟媳之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这一天来看戏的有许多国民政府的要人,在演出的间歇,这些要人们便成了大家观赏的对象。
后排的人纷纷踮脚站起来,不像话的竟然站到了座位上。整个剧场里闹哄哄的,余克侠大声地问丁问渔那天为什么不等他回来。他热情地邀请他再会他家吃饭。丁问渔意识到余克侠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自己身上,他的眼睛不住地瞟着离他不远的一位官员,一边敷衍着说话,一边在等待那位官员的脸转过来。他告诉丁问渔,他说过要成立的那个备战协会,已经盖了不少个大红公章,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再请某部门盖上一个公章,就可以正经八百登报发启事了。那位官员终于转过身来,余克侠像触电似的跳起来,一个箭步蹿到官员面前,好像看到老熟人那样笑着要和对方握手,弄得官员十分尴尬,不得不伸出手来敷衍。
〃丁先生为什么不把太太接到首都来居住呢?〃余太太见自己的丈夫只顾着和官员说话,把自己和丁问渔冷落在那,便随口问着。
丁问渔笑而不答。演出很快就又要开始,观众纷纷往自己的座位上走去,余太太还在继续和丁问渔谈他的太太,丁问渔越是不回答,她越是唠唠叨叨没个完。丁问渔硬头皮敷衍着,继续避而不答。了问渔真是懒得去想到自己的太太佩桃,佩桃只是父亲送给自己的一份很不想要的礼物。余太太真是太不知趣了,这时候她要是能谈谈雨媛多好。余克侠匆匆结束了和那位官员的谈话,过来十分神秘地告诉丁问渔,说刚刚和他说话的那位官员,是蒋委员长侍从室的红人。灯光忽然暗了,演出就要重新开场,余克侠招呼太太赶快入座。丁问渔怏怏地回到座位上,也没心思继续看戏。戏演到下半场才算正式进入高潮,因为到这时候,千呼万唤的梅兰芳博士才姗姗来迟,上场施展他的真功夫。灯光转亮,剧场里突然静了下来,丁问渔莫名其妙,以为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只听见有人细声细气地在后台唱起来,然后看见梅博士身穿古装戏服,扭着他独创的秧歌步法,款款地走上台来,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亮相,台下顿时热烈地鼓起掌来。丁问渔不能免俗地一起跟着鼓掌,因为这时候若不鼓掌,那便是看戏的外行,是白来看戏了。
丁问渔在戏尚未结束的时候,就提前退场。梅博士的扮相不错,可是丁问渔总不能忘了这是男扮女妆。他对京剧实在没什么兴趣,不仅对作为国粹的京剧不爱看,在欧洲,他也不爱看让西方人如痴如醉的歌剧。有一年在罗马,一位学画的留学生卖了两张速写,好不容易弄到两张票,请丁问渔和另外一个人观看新上演的歌剧。他把丁问渔他们送到剧场门口,拱拱手,说自己已经看过了,不想再看,在门口等他们好了。丁问渔觉得奇怪,以为他只是找个借口,其实和自己一样根本不喜欢西洋歌剧。戏看到一半的时候,身边的那个人告诉丁问渔,原来在门口等着的学画的留学生是个疯狂歌剧迷,但是因为手头太拮据,歌剧的戏票又太昂贵了,因此只好放弃。结果整个一场歌剧丁问渔看得索然无味,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硬着头皮看的,不把这场歌剧看完,有些对不住辛辛苦苦请他们看戏的青年学子。丁问渔觉得自己完全是出于友谊在看戏,看完了戏出来,一直守候在门口的学画的留学生,热情洋溢地迎了上来,急切地问他们观看的感受。〃这是除了达·芬奇之外,意大利最奇妙的东西!〃他仿佛自己刚看过这场歌剧,赞不绝口,〃世界上,只有意大利的男高音,是真正的高音。世界上最奇妙的音乐,是从人类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古人云:余音绕梁,三日不知肉滋味,说的就是这回事。〃
那天晚上他们始终在大街上溜达,很难得会拮据的丁问渔,那天口袋里恰好没什么钱。
他们喝了不少劣质烧酒,用完了最后一个硬币,一次次地摆脱妓女的纠缠。天亮的时候,他们来到一家旅馆前,学画的留学生指着二楼一间正亮着灯光的房间,告诉丁问渔那里住着一个姓黄的女画家,画画得不怎么样,人却还有趣。于是他们十分冒昧地去拜访了那位女画家。
一夜未眠的女画家刚准备睡觉,不是太情愿地接待了他们。丁问渔自然不会知道这位姓黄的女士,就是后来在小说界大出风头的张爱玲的母亲。黄女士是一个离婚的女人,撇开了一儿一女,孤身在欧洲学艺。她看上去更像是马来人,人还算漂亮,皮肤有些黑,话不多。那天的话题,仍然是谈正在上演的意大利歌剧,事实上,整个罗马那天都在这么谈论。黄女士最后让他们看了看她最近画的画,丁问渔口是心非地大叫了一阵好,黄女士大约也感觉出来了,并不领他的情。
丁问渔一个人在大街上走着,剧场外面非常热闹,不时地有人力车夫迎上来揽生意,他对往事的回忆屡屡被打断。据警察厅统计,首都的人力车行总计有二千余家,有人力车夫一万二千多人。丁问渔出门的时候,已经习惯坐和尚的车,和尚若不在,他宁愿步行。剧场门口停满了政府官员的小汽车,人力车都被安排在离剧场门口较远的地方。过了年初五,夫子庙一带歇业的酒家歌厅已经重新开张,寻花问柳的人纷纷出动。丁问渔走了没多远,就可以遇到那些热闹的场所,从那些没关掩的门缝里,隐隐地可以听见有轻歌曼舞的乐声传出来。
冷不丁地还会从黑暗中,走出一位涂脂抹粉打扮得怪里怪气的女人,以一种非常原始的手段拉客。这些都是秦淮河畔最下等的妓女,她们来自乡村,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十次狩猎中往往会有九次落空。
在这个寂寞的夜晚,丁问渔不甘心就这么孤零零地回公寓,当然也不愿意束手就擒,轻易地就成为妓女的猎物。他已经下定决心痛改前非,再也不到那种下流的地方去鬼混,去消磨生命中的美好时光。他一个人在灯红酒绿的大街上漫游,充满柔情地想念着雨媛。他想象着刚见到她时的模样,比较着她身穿军服和便服不同的美妙之处。可爱的女人穿什么样的衣服都动人,穿军服时飒爽英姿,穿便服时大方自然,雨媛无论怎么都是美丽的,雨媛的情影占据了丁问渔的整个大脑。丁问渔情不自禁地在大街上念叨着雨媛的名字,一遍遍肉麻地说自己爱她。
丁问渔在秦淮河边呆呆地盘桓了一个多小时,才冻得瑟瑟发抖地离去。他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这一个多小时里,他一直在想念着雨媛,想到了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想到她高兴的神情,也想到她生气的模样。他已经得罪了她,天知道她现在是怎么地忌恨着他。不时地有大红的画舫从他面前划过,灯火明亮,船娘和客人的调笑响成一片。
尽管警察厅已明令,画舫乃〃公共场所,严禁雀戏〃,但是每条船上无一例外都有一桌麻将。
令行不止是一九三七年南京的共同特点,报纸上的呼吁归呼吁,主管部门的警告归警告,各式各样的条文和禁令不断被颁布,认真执行者总是寥寥无几。在新年里,一切都有了放纵之势,船户趁机大把地捞钱。夜已经深了,丁问渔感到很冷,他随手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用力扔进了秦淮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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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媛觉得她会很生气,然而当她怒不可遏地摔上门以后,她发现自己的火气已消得差不多。她并没有像丁问渔担心的那样,耿耿于怀地忌恨他。雨媛已经让丁问渔难堪过了,已经给了他一个教训,已经让他明白自己并不喜欢听他的那种废话。那种自以为是的废话说得再多也没有用。雨媛从来就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她觉得唯一的遗憾,是当时自己应该沉下脸来,理直气壮地请丁问渔立即离开,而不是后来的那种结局。她落荒而逃,好像是她心虚一样,好像是她做了什么错事。
从来没有男人对雨媛这么明目张胆地表达过爱。这些火辣辣赤裸裸的表白,这些关于爱的演说,这些根本不通的荒诞逻辑,平时爱看一些流行文艺小说的雨媛,甚至也未从书上读到过。书上见到的脸皮最厚的男人似乎也不能和丁问渔相比。一时间,雨媛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这一秘密,她打不定主意,是告诉丈夫余克润,还是先回娘家告诉自己的姐姐们。揭露这一秘密,肯定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在这个话题中,雨媛显然是无辜的,由于大家都知道丁问渔是怎么样的一个宝贝,她相信别人绝对不会对她产生什么误会。雨媛想,丁问渔对别的女人肯定也是这样,这个想法立刻让她感到很惘然。
余克润对这样的话题就根本不感兴趣,雨媛刚刚把她和丁问渔之间的故事说了一个开头,余克润就很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你别理他,这人是个小丑,〃余克润神情严肃地说。
雨媛感到很大的无趣。余克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