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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_雪国-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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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夜里十点光景,女子从走廊上大声呼喊着岛村的名字,吧哒一声栽进他的房间里。她猛然趴到桌面上,醉醺醺地用手乱抓上面的东西,然后咕嘟咕嘟地喝起水来。
  据她说:今冬在滑雪场上,结识了一帮子男人,他们傍晚翻山越岭来到这里,彼此相遇,他们邀她上了客栈,还叫来艺妓,狂欢一场,被他们灌醉了。
  她摇头晃脑,不着边际地独白了一通。
  “这样不好,我还是走吧。他们还以为我怎么样了,正在找我呐。回头我再来。”她说着踉踉跄跄地走了。
  约莫过了一个钟头,长廊上又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像是一路上跌跌撞撞走过来的。
  “岛村先生!岛村先生!”女子尖声喊道,“啊,不见了,岛村先生!”
  这纯粹是女子纯洁的心灵在呼唤自己男人的声音。岛村出乎意外。可是她的尖声无疑已响彻整个客栈。岛村有点迷惑,刚想站起身来,女子就用指头戳进纸拉门,抓住格棂,顺势倒在岛村的怀里了。
  “啊,你在呀!”
  女子缠着他坐下,偎依着他。
  “没醉嘛。嗯,谁醉啦?难受,我只觉得难受。脑子清醒着呐。啊,想喝水。坏在掺威士忌喝。那玩意儿上脑,头痛得厉害。那帮子人买的是廉价酒,我不知道……”
  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然后不停地用掌心抚揉着脸儿。
  外面的雨声骤然大起来。
  稍松开手,女子就瘫软下来。他搂着她的脖子,她的发髻差点儿被他的脸颊压散了。他顺势将手探入她的怀里。
  女子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两臂交叉压在他所要求的东西上,像上了门闩似的。也许因为酩酊大醉,她已经使不上劲儿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妈的,妈的!我累极了,这是什么玩意儿!”她说着突然咬住了自己的胳膊肘儿。
  他大吃一惊,连忙拨开她的胳膊肘儿,只见上面留下了深深的牙痕。
  但是,她已经听任他的摆布了。她自己只顾乱写起来。说是要写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于是一连写了二三十个戏剧演员和电影演员的名字,然后把“岛村”二字连续写了无数遍。岛村掌心里那难得的丰满的东西,渐渐地热起来了。
  “啊,放心了。我这就放心了。”他温存地说,甚至有一种母性般的感觉。
  女子忽然觉得难受,拼命地挣扎着站起来,伏倒在房间另一个角落里。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我回去啦!”
  “走得了吗?下着大雨呐。”
  “光脚回去,爬着也要回去!”
  “危险呀!你要回去,我来送你。”
  客栈在小山冈上,有一段陡坡。
  “松松腰带稍躺一会儿,醒醒酒好吗?”
  “那样不好,这样就行了,我习惯了。”她说着端端正正地坐起来,挺着胸脯,只觉得憋得慌。推开窗扇,想吐又吐不出来。她本想扭动身子翻滚几下,可是咬紧牙关强忍住了。这样持续了好一阵子。有时又振作起精神,连连嚷着要回去。不知不觉间已过深夜两点。
  “你睡吧。喂,叫你睡嘛。”
  “那你怎么办?”
  “我就这样,等醒醒酒就走,得趁天亮以前赶回去。”女子膝行过去拉住岛村:“不要管我,叫你睡嘛。”
  岛村钻进被窝,女子便趴在桌上喝了几口水。
  “起来。喏,叫你起来嘛。”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还是躺下吧。”
  “你这是什么话!”
  岛村爬了起来,一把将女子拖了过去。
  于是,左右闪躲着脸的女子倏地伸出了嘴唇。
  这之后,她又梦呓般地倾诉着苦衷:
  “不行,不行呀!你不是说只交个朋友吗?”
  这句话她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
  岛村被她那真挚的声音打动了。他锁紧双眉,哭丧着脸,强压住自己那股子强烈的冲动,已经感到索然寡味了。他甚至在想是否还要遵守向她许过的诺言。
  “我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决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啊。不过,我不是那种女人,不是那种女人啊!你自己不是说过一定不能持久吗?”
  她醉得几乎麻木不仁了。
  “不能怪我不好呀。是你不好嘛。你输了。是你懦弱,不是我。”
  她说漏了嘴,为了拂除心头的爱欲,连忙咬住了衣袖。
  她好像掉了魂,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又想起来似地尖声说道:
  “你在笑呐。在笑我是不是?”
  “我没笑啊。”
  “在偷笑我吧。现在就是不笑,以后也一定会笑的。”女子说着伏下身子,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但是,她很快停止抽泣,紧贴着他,温柔、和蔼地细说起自己的身世来。她似乎完全忘掉了醉后的痛苦,只字不提刚才的事。
  “哎哟,只顾说话,把时间都给忘了。”这回她脸上飞起一片红潮,微微地笑了。
  她说:“得在天亮之前赶回去。”
  “天还很黑。附近的人都起得早。”她说着,好几次站起来,推开窗扇看了看。
  “还不见行人呢。今早下雨,谁也没下地。”
  对面的层峦和山麓的屋顶在迷濛的雨中浮现出来,女子仍依依难舍,不忍离去。但她还是赶在客栈的人起床之前梳理好头发,生怕岛村送到大门口会被人发现,于是她慌慌张张跑也似地独自溜走了。而岛村也在当天回到了东京。
  “你那时候虽是那么说,但毕竟不是真心话,要不然谁会在年终岁暮跑到这样寒冷的地方来呢?后来我也没笑你嘛。”
  女子陡地抬起头来。她那贴在岛村掌心上的眼睑和颧骨上飞起的红潮透过了浓浓的白粉。这固然令人想到雪国之夜的寒峭,但是她那浓密的黑发却给人带来一股暖流。
  她脸上泛起了一丝迷人的浅笑。也许这时她想起“那时候”了么?好像岛村的话逐渐把她的身体浸染红了。女子懊恼地低下头,和服后领敞开,可以望到脊背也变得红殷殷的,宛如袒露着水灵灵的裸体。也许是发色的衬托,更使人有这种感觉吧。额发不太细密,发丝有男人头发粗,没有一根茸发,像黑色金属矿一样乌亮发光。

03
  岛村头一次触到这么冰凉的头发,不觉吃了一惊。他觉得也许这不是由于天气寒冷,而是这类头发本身就是这样的缘故,所以也就不由得定睛细细打量一番。女子却在被炉支架上屈指数起数来,数个没完没了。
  “你在数什么?”
  他问过之后,女子仍旧默默地屈指数了好一阵子。
  “那是五月二十三日。”
  “是吗,你是在数日子呐?七、八月连着都是大月嘛。”
  “哦,第一百九十九天。正好是第一百九十九天。”
  “你怎能记得那么清楚是五月二十三日呢?”
  “只要翻翻日记就知道了。”
  “日记?你记日记?”
  “嗯。翻阅旧日记是我的乐趣啊。不论什么都不加隐瞒地如实记载下来,连自己读起来都觉得难为情哩。”
  “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东京陪酒前不久。那阵子手头钱不富裕,自己买不起日记本,只好花两三分钱买来一本杂记本,然后用规尺划上细格,也许是铅笔削得很尖,划出来的线整齐美观极了。所以从本子上角到下角,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等到自己买得起日记本,反而不行了,用起来很浪费。就说练字吧,本来常在旧报纸上写,现在就直接在成卷的信纸上写罗。”
  “没有间断过吗?”
  “嗯。十六岁记的和今年记的最有意思。每次赴宴回来,换上睡衣就记。不是回来得很晚吗,每每写到一半就睡着了,有些地方现在还看得出来。”
  “是吗?”
  “不过,不是天天都记,也有间歇的时候。在这山沟沟里,所谓出席宴会,还不是老一套?今年只买到那种每页都带年月日的,不合适。因为有时一下笔就写得很长。”
  比起日记来,岛村格外感动的是:她从十六岁起就把读过的小说一一做了笔记,因此杂记本已经有十册之多。
  “把感想都写下来了吗?”
  “我写不了什么感想,只是记记标题、作者和书中人物,以及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
  “光记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没法子呀。”
  “完全是一种徒劳嘛。”
  “是啊。”女子满不在乎地朗声回答,然后直勾勾地望着岛村。
  岛村不知为什么,很想再强调一声“完全是一种徒劳嘛”,就在此时,雪夜的宁静沁人肺腑,那是因为被女子吸引住了。
  他明知对于这女子来说不会是徒劳的,却劈头给她一句“徒劳”。这样说过之后,反而觉得她的存在变得更加纯真了。
  这个女子谈到小说的事,听起来仿佛同日常所用的“文学”两字毫不相关。看来这村庄人们之间的情谊,也只是交换着看看妇女杂志而已,除此之外,就完全是孤孤单单地各看各的书了。没有选择,也不求甚解,只要在客栈的客厅等处发现小说或杂志,借来就翻阅。她凭记忆所列举的新作家的名字,有不少是岛村所不知道的。听她的口气,像是在谈论遥远的外国文学,带着一种凄凉的调子,同毫无贪欲的叫化子一样。岛村心想:这恐怕同自己凭借洋书上的图片和文字,幻想出遥远的西方舞蹈的情况差不多吧。
  她好像几个月才盼来了这样的话伴,又饶有兴味地谈起不曾看过的电影和戏剧。一百九十九天以前,那时她也热衷过这类谈话,难道她忘记了自己曾情不自禁地投到岛村怀里的那股劲头了吗?此时此刻她仿佛又因自己所描述的事物而连身体都变得热乎起来了。
  但是,看上去她那种对城市事物的憧憬,现在已隐藏在纯朴的绝望之中,变成一种天真的梦想。他强烈地感到:她这种情感与其说带有城市败北者的那种傲慢的不满,不如说是一种单纯的徒劳。她自己没有显露出落寞的样子,然而在岛村的眼里,却成了难以想象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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