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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你了解我的心情吗?”
“当然了解。”
“既然了解,那你说说看。喏,你说说看。”驹子突然带着追问的口气说,“你瞧,说不出来了吧。尽撒谎。你这个人呀,挥霍无度,大大咧咧。你是不会了解我的。”
然后,她又放低声音说:“我很伤心啊。我太傻了。你明儿就回去吧。”
“像你这样追问,我怎能说得清楚呢。”
“有什么不能说清楚的?你就是这点不好。”
驹子无可奈何似地无言可对,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心想:岛村自然会把自己挂在心上的吧?于是她显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说:
“一年一次也好,你来啊。我在这里的时候,请一定一年来一次啊。”
她说期限是四年。
“回老家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还会出来做买卖呢。连滑雪板都给了人家才回去的。要说能够做到的,就只有戒烟了。”
“是吗,以前你抽得很厉害的呀。”
“嗯。我把宴会上客人送给我的,全都悄悄放在袖兜里,回去以后,有时能抖落出好几支。”
“四年可是够长的。”
“很快就会过去的。”
“多温暖啊。”岛村把靠过来的驹子抱了起来。
“我天生就是温暖的嘛。”
“这儿早晚已经很冷了吧?”
“我来这里已经五年了。起初觉得呆在这种地方,不免有点凄凉。通火车之前,真荒凉啊。打你第一次来这儿以后,也有三个年头了。”
岛村心想:在不到三年里,来了三次,每次驹子的境况都有变化。
好几只纺织娘突然鸣叫起来。
“讨厌!”驹子说着,离开他的膝头,站起身来。
一阵北风,纱窗上的飞蛾一齐飞了起来。
岛村明知她那双虽像是半睁着的黑眸子,其实是合上了的浓密睫毛,他还是凑近看了看。
“戒烟以后发胖了。”
腹部的脂肪变得肥厚了。
这么一来,两人分手以后难以捉摸的感情,很快地又像原来那么亲密了。
驹子轻轻地把手按在胸脯上。
“一边变大了。”
“傻瓜。是那个人的毛病吧。尽爱抚一边。”
“瞧你,真讨厌!胡说。讨厌鬼!”驹子陡地变脸了。
岛村想起来了,正是这样子。
“以后告诉他两边要平均点。”
“平均?叫我告诉他要平均点吗?”驹子温柔地把脸贴上去。
这房间在二楼,可癞蛤蟆在屋子围墙周围绕来绕去地鸣叫着。好像不是一只,而是两三只。鸣叫了好长时间。
从室内浴池上来,驹子完全放了心,又用平静的语气开始诉说起自己的身世来。
她甚至谈了这样一件事情:在这里接受第一次检查的时候,她以为跟雏妓时一样,只把胸部敞开,所以被人家取笑,后来她竟哭了起来。她还如实地回答了岛村的询问。
“那玩意儿来得非常准,每月提前两天。”
“可是那玩意儿来时出去赴宴,不感到麻烦吗?”
“嗯,你连这个都晓得。”
每天到出名的温泉洗澡可以暖暖身子,而且为了赴宴往返旧温泉和新温泉之间还得走一里地,在山沟里又很少熬夜,所以身体健壮,不过还是长着一副艺妓常见的窄骨盆,骨架横里窄、纵里厚。尽管如此,她之所以能把岛村从老远吸引到这儿来,乃是因为她身上蕴藏着令人深深同情的东西。
“像我这样的人不知还能生孩子不?”驹子一本正经地问。她是说,眼下专跟一人交往,不就同夫妻一样吗?
岛村这才知道驹子有这样一个男人。说是从她十七岁那年开始跟了他五年。岛村很早以前就觉得有点惊讶。后来才明白驹子何以那么无知和毫无警戒。
07
在她还是雏妓时就替她赎身的那个人死后,她刚回到港市,就马上发生了这样的事。驹子说,打开始到如今,她就讨厌那个人,同他总是有隔阂。
“能维持五年,总算是不错了。”
“曾经有两次都快要分手哩。一次是在这里当艺妓,一次是从师傅家搬到现在这个家的时候。可是我的意志太薄弱了。我的意志实在太薄弱了。”
她说,那人是住在港市。因为把她安顿在那里不太方便,趁师傅来这个村子时就顺便将他带来的。人倒很亲切,可她从来未曾想过把自己许配给他,这事太可悲了。由于年龄相差很大,他只是偶尔来一趟。
“怎样才能断绝关系呢?我常常想,干脆做些越轨的事算了。真的这样想过啊!”
“越轨多不好啊。”
“越轨的事我做不来,还是天生做不来啊。我是很爱惜自己的身子的。要是我愿意,可以把四年期限缩成两年,可我不想勉强去做,还是身子要紧。勉强做了,也许会赚到许多钱。期限嘛,不让主家吃亏就行。每月本钱多少,利息多少,税金多少,加上伙食费,一算就明白了。够花就行,不勉强去做。碰上麻烦的宴会,厌烦死了,我就赶紧回来。要不是熟客点名叫,太晚了,客栈也不给我来电话。自己要是大手大脚,就成无底洞了。赚到够开销,那就可以了。本钱我已经还了一半以上。还不到一年呐。不过,零用钱什么的,每月也要花三十元。”
她说每月能赚一百元就够开支。上月赚得最少的人,是三百枝,合六十元。驹子赴宴九十多次,是最多的;赴宴一次,自己可以拿到一枝,因此对主家来说,虽吃点亏,但很快就会赚回来的。在这个温泉浴场里,没有一个人因增加债务而延长期限的。
第二天早晨,驹子仍然起得很早。
“我正梦见去打扫插花师傅的那间房子,就醒过来了。”
搬到窗边的梳妆台,镜里映现出披上红叶的重山叠峦。镜中的秋阳,明亮耀眼。
糖果店的女孩子把驹子替换的衣裳拿来了。
“驹姐。”
隔扇后面传来了呼喊声,却不是叶子那清彻的近乎悲戚的声音。
“那位姑娘怎么样啦?”
驹子倏地瞧了岛村一眼:
“她经常上坟去。你瞧,滑雪场底下有块荞麦地吧,开着白花的。它的左边不是有个坟墓吗?”
驹子回去之后,岛村也到村里去散步。
在屋檐下,一个女孩子穿着全新的红色法兰绒雪裤在白墙边拍球。确实是一派秋天的景象。
有许多古色古香的建筑物,给人的印象仿佛是封建诸侯出巡的年代修建的。屋檐很深。二楼的纸拉窗只有一尺高,而且是细长条。檐前垂挂着一张芭茅编的帘子。
土坡上围着一道狗尾草的篱笆。狗尾草绽满了淡黄色的花朵。细长的叶子一株株地伸展开来,形似喷泉,实在太美了。
叶子在路旁向阳的地方铺上了草席子在打红小豆。
红小豆辉光点点地从干豆秸里蹦了出来。
叶子头上包着毛巾,大概没看见岛村吧。她叉开穿着雪裤的双腿,一边打红小豆,一边唱歌,歌声清彻得近乎悲戚,马上就能引起回声似的。
蝶儿、蜻蜓,还有蟋蟀,
在山上鸣叫啁啾,
金琵琶、金钟儿,还有纺织娘。
还有这样一首民歌:晚风吹拂,大乌鸦啊,蓦地飞离了杉林。但从这个窗口俯视下去,只见杉林前面今天也仍然飘流着一群蜻蜓。黄昏快降临了,它们匆匆地加快了飘流的速度。
岛村出发之前,在车站小卖部里找到了一本新版的这一带的登山指南,把它买了下来,漫不经心地阅读着。上面写道:从这房间远眺县界的群山,共中的一座山顶上有一条穿过美丽池沼的小径。在这附近的沼地上,各种高山植物的花朵在争艳斗丽。若在夏天,红蜻蜓漫天飘舞,有时停落在人们的帽子上、手上,有时甚至停落在眼镜框上,那股自在劲儿同受尽虐待的城市蜻蜓,真有天渊之别。
但是,眼前的一群蜻蜓,像被什么东西追逐着,又像急于抢在夜色降临之前不让杉林的幽黑抹去它的身影。
在夕晖晚照下,这座山清晰地现出了山巅上枫叶争红的景色。
“人嘛,都是脆弱的。据说从高处摔下来,就会粉身碎骨。可是,熊什么的,从更高的岩石山上摔下来,一点也不会受伤。”
岛村想起了今早驹子讲过的这句话。当时她一边指着那边的山,一边说岩石场又有人遇难了。
人如果有一层像熊一样又硬又厚的毛皮,人的官能一定很不一样了。然而,人都是喜欢自己那身娇柔润滑的皮肤。岛村一边沉思,一边眺望着沐浴在夕阳下的山峦,不禁有点感伤,恋慕起人的肌肤来。
“蝶儿、蜻蜓,还有蟋蟀……”不知是哪个艺妓,在提早吃饭的时间里,弹起拙劣的三弦琴,唱起这首歌来。
登山指南书上仅仅简单地记载着登山的路线、日程、客栈、费用等项目,反而使空想自由驰骋了。岛村头一次认识驹子,是从积满残雪、抽出嫩芽的山上,走到这个温泉村来的时候。现在又逢秋天登山季节,在这里远望着留下自己足迹的山峦,心儿不由得被整个山色所吸引。
他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不辞劳苦地登上山来,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典型的徒劳。正因为如此,这里边还有一种虚幻的魅力。
尽管远离了驹子,岛村还不时惦念着她,可一旦来到她身边,也许是完全放下了心,或是与她的肉体过分亲近的缘故,总是觉得对肌肤的依恋和对山峦的憧憬这种相思之情,如同一个梦境。这大概也是由于昨晚驹子在这里过夜刚刚回去的缘故吧。但是,在寂静中独自呆坐,只好期待着驹子会不邀自来,此外别无他法。听着徒步旅行的女学生天真活泼的嬉戏打闹声,岛村不知不觉间感到昏昏欲睡,于是便早早入眠了。
过不多久,好像就要下阵雨的样子。
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驹子已经端坐在桌前读书。她身穿普通的绸子短和服。
“醒来了?”她静静地说罢,瞧了瞧岛村。
“怎么啦?”
“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