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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直抱着到天亮。
天亮啦!
他没来!
他找不到我啦!
没事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我感到生活一下充满了阳光,满世界的鲜花呼啦啦都开了!
二十、一条胳膊在追我
而东西本身可以再拆
直到成为相反的向度
世界在无穷的拆字法中分离
—— 欧阳江河
周德东没有了,他身上的附着物就没有了,那个寄生在周德东身上的虚拟周德东就没有了。
他拿李沸没办法!
这一天,我叫来一些朋友,在我家里聚会。
在电话里,我特意嘱咐他们,叫我李沸,千万不要叫我周德东。
我的助手也来了。
一个记者朋友问我:“那个救落水儿童的新闻是怎么回事?”
我说:“这件事情我不想再提了。反正那个人不是我。”
那个朋友:“如果那个人是你,今天你请我们来喝酒,我们还敢来吗?”
大家都笑起来,笑得阳光灿烂。可是,窗外很黑,黑得伸手不见指。
那个朋友又问:“是不是假新闻?”
我说:“不应该说是假新闻。”
另一个朋友参加过我的追悼会,他对旁边的人说:“那个人长得可真像李沸。”
他旁边的人就疑惑了:“现在查没查出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说:“根本查不出来。”
那个人更疑惑了:“这算怎么回事呢?他死了,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弄不好他的亲人他的单位都不知道,以为他失踪了。而你担了一个英雄名,还活着,却隐姓埋名……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说:“这事情很复杂,很难讲清楚。来,我们喝酒。”
喝酒间,我的助手好像要对我说什么。
我问:“你有事吗?”
她左右看看,有点为难:“没人的时候我再说吧。”
大家开始唱歌,跳舞。玩得非常热闹。我的助手也跟着笑,但是我能看出她有心事。我知道她肯定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她要对我说什么?她有那个虚拟的东西的什么消息?还是她已经办好出国手续,要离开我到加拿大去了?
窗外的月亮一直没有出现。
那天我有点喝醉了。
杯盘狼藉。大家要散了。我把大家一个个送出去。
我刚要返回的时候,听见我的助手在身后叫我:“周老师……”
我条件反射地应道:“哎。”
那个虚拟的东西突然就在我身后出现了!
他怪笑着说:“是我!”
然后他张开他自己,猛地扑过来,速度极其快!
我的酒早醒了,本能地用手推他,同时大叫:“我不是周德东!我是李沸!”
可是那一瞬间,我推他的右臂就被他吞进去了,吞进了他那虚拟的身体里,我眼看着自己的一条胳膊没有了,竟然没有感到丝毫疼痛!
我喊出来,他就停止了吞没,哇哇地大叫着,声音极其古怪,可怕。
我一转眼就变成了残废。
残废!
我顾不了那么多,撒腿就跑。
他在身后一边追赶一边叫:“你是周德东!你撒谎!你是周德东!——”
我不回答。
夜路上,迎面走过来一个醉鬼,他摇摇晃晃地朝我喊:“深更半夜你跑什么?”
我说:“你没看见身后有人追我?”
醉鬼不屑一顾地说:“胆小鬼,不就是一条胳臂在追你嘛,怕什么?”
二十一、 温柔的呼唤
那副愤怒的眼镜
它对我说
你呀你
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
—— 无名氏
他神秘地消隐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家。
世事难料,我突然变得残缺不全。我的心里悲痛欲绝。
失去了一条胳膊,我很不适应,感到身体极其不平衡,走起路来左摇右晃。
月亮今天本应该很圆,但是它没有出现。它和今夜这场阴谋有串通之嫌。只有云朵缝隙里露出星光照耀着我的前路。
到了家门口,我在星光下的台阶上坐了很久。
我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然后再和太太见面。
我终于进了家门。
太太见了我,大吃一惊。
“你的胳膊?……”
我淡淡地说:“我上当了,我答应他了。”
太太的眼泪“哗”地流出来。
我说:“别哭了。你都经历过我的死,还受不了这种打击吗?”
太太说:“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所有的厄运都落在你一个人的头上?”一边说一边哭得更厉害了。
我一直安慰她。其实,我的心里更沉重。我担心,这才仅仅是开始。
现在,他有一条胳膊是真实的,有血有肉。那是我的胳膊。他的其它部分还是虚拟的。
他还要吞没我剩余的部分。
他要吞没我的脑袋,我的五腑六脏,我的另外三肢,我的生殖器,我的思想。
直到我都被他吞没了,我就不存在了,他就新生了……
从此,我怕任何人叫我的名字。我几乎变态了,听见有人说话带一个周字,或者带一个德字,再或者带一个东字,我都会心惊肉跳。
我提心吊胆,如履薄冰,惶惶不可终日……
一天,我忽然想起我的助手来,马上给她打了一个电话,问她那天晚上到底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她惊诧地说:“我根本没有去过你家呀!”
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和太太在海边玩。
那个场景是1999年的夏天,大连的海。当时我刚刚辞掉《朋友》杂志主编职务,无业,一身轻松。
太太不会游泳,我把她拉进了大海,让她站在浅水里,学习游泳。
我一个人往大海深处游去。
突然我听见好像太太在呼喊我!
我回过头,看见她已经到了深一点的地方,只露出一个脑袋。
海水还继续把她朝深水处推拥,她吓坏了,惊恐地大叫着:“德东!救我!德东!救我!——”
我知道她这时候越惊慌越容易出事。
我张嘴刚要答应她,突然我的心哆嗦了一下!
我蓦地醒了。
准确地说,我是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我心里暗暗庆幸,多亏自己在梦里没有答应!
这时候,我竟然真的听见太太在耳边轻声叫我:“德东……”
平时,她睡到半夜害怕了,总这样叫我。她的呼唤是那样的温柔,就像夜晚轻盈的海浪,就像冬日静谧的雪花。
我的心又抖了一下。
我一下想到这是要我命的声音。
我睁开眼,看见夜幕中他的脸正俯在我的脸上,等着我说话。
他的脸离我那么近,是那样苍白,令人不寒而栗!
我大叫一声:“我不是!你滚开!”
他直起腰身,他的脸扭曲着,突然哭了。
这个可以变化成各种人形的东西,这个可以像空气一样从门缝钻进我办公室的东西,这个可以透视我内心世界的东西,这个可以用现代技术重现我多年经历的东西,这个可以制造海市蜃楼的东西,这个可以有无数条命的东西,他竟然哭起来。
我看见他的脸已经苍老了许多。
他快完蛋了。
他哭着说:“你撒谎……”
在阒静的夜里,在黑暗中,他哭得极其无望,极其荒凉,极其恐怖。
我看着他,静静地说:“我不是周德东。”
二十二、最后的阴谋
您知道 领带
其实是一种含蓄的凶器
最后我把它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尺寸没一点问题
—— 无名氏
这一天,我到书店查看我的书销售情况。老板说,买得还不赖。感谢各位捧场。
我现在继续为你们写结尾。
然后,我去上班。我活了之后,那个顶替我主编的人就辞职让了位。
我刚进办公室的门,两个警察就来了。其中一个是曹景记。
曹景记!
他的脸不白了,是那种健康的黑红色。他威风凛凛地出现在我办公室的门口。
我看着他,心里想——他是不是那个虚拟的周德东的变形?在那个废弃的厂房里,在那个虚拟的东西出现之前,我曾经听见他的声音响起。他是我想象中的影子还是现实里的人?他是我虚构的一个书中的人物,还是真实存在的一个警察?他是不是要杀死我的幻觉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弄不清。
另一个警察在他旁边恶狠狠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