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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甘维还有一样好的,就是稀里糊涂地吊住了这么个煞星,年纪轻轻,血气方刚,一年前没入牢的时候,还是一个财大气粗的掌柜,镇日坐在宝器行的二楼靠窗的位置晒太阳。家里有个丫头叫蓝海儿,俊得每回甘维见了都脸红口吃。
就因为那回回让他张口结舌的蓝海儿,更因为自己欠下的一笔稀里糊涂的债务,所幸甘维还记得这位掌柜。
多少个年头,那呆子从少年长成如今这样斯文书生。那少年,那书生每回急匆匆地冲进店铺,结结巴巴地说:“蓝姐。。。。。侯爷。。。教我来问。。。。。问有没有新鲜玩意儿。。。。。。。”
“有些掌柜不喜的赔钱货。。。。。。你随我去库房。”
“不值多少钱,先记在账上吧。”
“剩下点零头,余下的先记在账上吧!”
蓝海儿总这样利落地替他下了决定,教在他兜里羞羞答答躺着费了许多时日攒下来的碎银逃过了一劫又一劫。
那时候这呆子还心里庆幸,能缓一段日子真是好极,这样他就快点攒够银子去买那幅心仪已久的画竹。
一笔烂帐累积算下来,说实话,甘维也不知道究竟欠了宝器行掌柜多少银钱。
搁在以前他觉得捏捏裤腰带,少买些笔墨纸砚,卑躬屈膝好好讨少爷欢心,应该能还上。
但自从这掌柜坐牢后,自从这掌柜坐了牢之后,要命的是,他压根没想象过着掌柜从牢里出来从他讨要银子的情形啊!
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了!甘维心里急,这么个人显灵的门神般从天而降,砸得他手足无措。
这是来投奔,还是来索债?当着左邻右舍的面,甘维的面皮又薄,半天才挪动脚凑上前去,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说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来。“这位。。。兄弟莫不是不识得路?”
甘维恍若没见掌柜怪异地流转的神色,只怕这掌柜开口就要骂他个狗血喷头,这教他以后怎么有脸慢悠悠地走在这街上,甘维只是想,先把他弄进屋里为算。
于是他第一句强装冷静地问他是不是不认路,这男子当他没看清他的脸,他盯了他半天来的这第二句差点把掌柜唬住了。
“阁下且随我进来说话。”
阁下?掌柜的脸抽了抽,惨白。无论如何没想到他不记得他。
甘维往青瓷茶碗倒上茶水,让其入座。
请问尊性大名?
梅姻准。姻准,达莲起的名,母亲的姓。说他这孩子,八字通达,慧根深重,但难求姻缘。
家在田林郡衢州一路。曾经他去过这里做过营生。
年方二十四。这倒是叫甘维愣了一愣,盯了掌柜一眼,实在也看不出年纪。
这些闲话都扯完了,终于该到正题了,甘维才很艰难地启口:“你。。。。你是?来讨债的?”
“大人觉得呢?”掌柜提起的心又放下,原来这呆子是怕这个才装作不认识。
“掌柜的,现在。。。。。。甘某手上吃紧,可否宽容一段日子。”
“大人觉得多久合适?”这话实在是客气地不能再客气了。
甘维。。。。。。一个头两个大,他嘴张了又合,合上又张,吐出一团团难堪,愣是给不出个确切日子,最后索性闭了嘴,眼睛可怜巴巴地瞅着掌柜,尴尬地沉默着。
掌柜最擅长打心理战术,就坐在对面,不恼不怒,不急不躁,看得他手足无措。
最后终于给他逼出个主意来,甘维低着头支支吾吾:“正巧甘某刚来。。。。。。京城,不才谋得个户曹尚书的官职,初来乍到,一切都需个得力人打理一二,此处。。。。此处客舍三间,掌柜若不嫌弃,可暂且屈居于此。”
梅掌柜似乎早料到如此,目光狠狠地盯着他心虚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看他的睫毛颤微微地抖。
甘维又问一遍,“如何?”
梅掌柜看到他脸上那层羞涩的薄红灿然一笑道。“多谢。”
“好说。吴岢,替梅掌柜收拾出一间客舍。”甘维如同从前每回听到可以赊账那般心境,松了好大一口气,偏偏还半遮半掩不想教人看出他松的这口气。
叫梅掌柜的男人看着他淡笑,那明晃晃的笑容带着钩子,曾经在宝器行二楼上勾得多少路人的魂儿去。
甘维只是觉得窘迫,看都没敢看他一眼,白白浪费他眼角堆满的风月。
“大人。。。。。。我是从牢里逃出来的,刑期还有三天未满。”他就爱看他惊慌失措。他不知道能不能等到有一天这呆子东躲西藏忐忑不安地钻到他怀里,但也无妨时不时占个嘴上便宜。
“。。。。。。。”甘维张口结舌,脸一阵青一阵白。
就知道会吓到这呆子。
掌柜留着他僵硬地坐在那,走出主屋看四处打量了一下官舍。这小院儿简陋了点儿,小了点儿,逮捕猎物却是刚刚好。
任期在望,甘维一行轻装简行,北上渝州,再换车马,从渝州行水路到春陵,折转须臾,抵达京城之日已是八月十三,紧临中秋。
玉手街上人流攒动,榴花细柳,暗香浮动间,少女鲜裙彩带轻扬。八街九陌阔京畿,巨松榆槐青遍地,五宫九市百六十闾,繁华不过两市东西,形容的便是此刻的京都。
中秋佳节在即,九市全开,货别隧分,真也人不得顾,车不得旋,甘维只好弃车前行,一路摩肩接踵,薄汗轻出,他含着着眼,不时地弯腰道一声:“多谢兄台礼让。多谢老姥(mu)相让。。。。。。。。”
吴岢块头太大,口不能言,一路过来,甚是吃亏,甘维回头张望,哪有他的人影,只得摇了摇头,思及待他自己寻回官舍亦不是难事,挥了挥衣袍继续前行。
桂花香味尽头,小良马、毛织物、乐器并各种奇禽异兽的热闹叫卖声。偶然走过一两位风流俊俏的公子,便是一阵轩然大波。
吴岢好容易从暴动的人群里挤出来,回到官舍,甘维抬头,见他衣衫不整,汗流浃背,鬓发旁还粘一姑娘家的珠花,嘴角忽地抽动起来,沉下嗓音道:“怎的现在才来?”
吴岢一张本就猪紫色的脸比划半天,因为不知怎么形容,一急之下,那张脸涨得快要裂开一般。
甘维挥挥衣袖道,你先去弄好衣冠,然后安顿行李。
闾里分布一般官吏官舍,越往南去,居住人家的等级越高,北临春华宫有国宅,再南为夀宫,岱宫,三宫南北一线排开。国宅为重臣私宅府邸,反之越往西北,按照仕者近宫,商者近市的原则分布百十来个闾里,住户多为大多为商贾百姓之流,夹着许多手工业作坊,城郭外还有数十闾里并官府开的大作坊。
而甘维一行正是从西北壅门进入,穿东西两市,才到达这个既没有国宅处的戒严清冷,也无闹市处的噪杂的住所,甘维心下一喜,他这样的小官,得的虽不是气派的官宅,但几处房舍却也齐整,一户褪色两扇朱门临着大道,显示出屋主是在朝为官之人。
甘维推开门去,裕磬大街上三两身穿葛袍的中年男子笑谈而来,见主人开门,微微点头又继续前行。当此时正见隔壁走出一老妪。
“敢问老姥(mu),隔壁是何许人家,小生初来,正欲拜访。”
老妪见一清秀书生,将门落锁,忙走来停在三步远的地方摇手道:“此处无人住呢!老身拿了官府两个子儿,隔半月来扫扫尘。”
甘维哦了一声,略微失望之际,右边住户大门砰地一声响,先扔出来一个包袱,然后一女子哭哭啼啼被摔了出来,只听里头一妇人叫骂:“吾与他成婚不到三月便分东西,心知兄嫂在家劳苦,又有老母弱子,外子俸禄微薄,吾若跟来官舍,家里便再无多余进项,只为全他清廉孝悌之名,吾在乡里,内外操持,却不怎知,苦了自己,倒是便宜了你这等货色,日睡三竿,只你夜敞双腿,就来平平白白地享福么!”
“啧啧啧。”老姥看了眼又挪回头,“也就是年轻媳妇还有这闹腾的心性儿。过两年儿。。。。。过两年儿就安生了。呵呵。”说完对甘维道了别,驮着背从左边走了。
甘维尴尬之极,也匆忙退了回来,合上门扇,见吴岢已经将屋子里的灰尘扫得干净,欲给他些许碎银去买些食材,一想他口拙,又初来乍到,便亲自出门去了。
右拐再往北行走了近两刻钟,即见专供这些富贵人家日常之需的米粮商铺,甘维近了铺子,订下些米面粮油,均托掌柜送到住处,一切从简,将屋里的东西制备齐全。
日子轻快地过着,几天过去,如果不是吴岢见送进去的吃食减少,真以为县令这阵势是神仙闭关了!
北上这一路,虽不至于餐风露宿,可也算得上是不辞昼夜,大人念叨了好些回,还有几日中秋?能赶在节前回来,甘维走路都轻快许多,吴岢本猜想大人是赶着回来省亲,哪里知道,他念叨了这大半个月,只盼着中秋那日去城外坟郊烧了三简冥纸,回来后每日便只顾搂着几卷残书,守着笔墨纸砚,写写画画入了魔,衣行装束全然不管,过得不食人间烟火。
离正式上任还有两日光景时,甘维终于理了理几日未曾束起结连的长发,一大早,便随意穿了一件粗布浅灰色曲裾长袍,令吴岢守家里,径直往南边国宅要地走去。
高墙朱门的阔宅比比相邻,笔直宽阔青砖大道,又兼门前各色张牙舞爪的石狮,无不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压迫,紧邻朱雀大街,抬眼便见远处宏伟华丽的春华宫,往中央一户尤其富丽的府邸走去,院门外悬挂着钦赐赤金烫字朱匾,曰:瀛侯府。
甘维自走近这里,举止恭维许多,他行至侯府前,见守卫是生脸,便先递上预先备好的拜帖,请求通报,怎知在外等了近一个多时辰也无回应,问及守门小吏,那人声色俱厉:“爷一日收到拜帖不下十封,怎能说见就见!?”
甘维抬眼看那蜿蜒的红墙,重重飞檐,如今他站在深深院落之外,才恍然,贴子怎么会轻巧跑到侯爷手里,只得退了开,守在大门远处,心想总有府中采买货物的小厮出来。等到晌午,实在饥肠饿肚,便悻悻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