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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宋郁彬说完,老头子用他那支多少年来不大离身的、系着大红绸子的盒子枪,狠狠地击着墙上的砖块说:“你呀,你呀,小子,你白学了法律啦!老子白花钱供你上大学啦!你怎么就叫共产党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在你的眼睛里头插棒槌啊!我、我宋贵堂算是白养了个废物小子啦!”
在高高的房顶上,在昏黑的没有月色的夜空下,这话是那么犀利地刺着道静的心。说实话,一个月以来,道静对于姑母叫她到宋家教书的意义实在是并不十分清楚的;对于叫她和宋家搞好关系,有了什么消息经过满屯告诉他们,她也是模模糊糊不甚理解的。可是刚才宋家父子在阶级矛盾突然白热化的紧张状况下的一席谈话,却使得道静猛然间明白了她来这个地主家庭的意义;也猛然明白了自己也是生活在尖锐的阶级斗争的战线上。直到这个时候,她也才从观战的状态中进入了战斗的状态。表面上,她还是若无其事地露着青年人稍稍好奇的神情各处观望,可是心里却立刻提高了警惕,仔细地听着这父子俩还要说些什么。可是,他们不再说这些了。老头子扭过头严厉地问儿子:“各个仓房都上了双锁?——那英国锁?”
宋郁彬点点头:“您放心吧,都锁好了。”
道静故意走得离他们远一些,好像看把戏般她又看起田野里的景象。
“好呵,这比土匪还恶呵!”老头子沙哑着嗓子又喊起来。
他向还在房上巡逻着的护院的头子喊道,“胡把式,这伙子庄稼土匪这会儿只顾抢我地里的庄稼,可是,说不定待会儿就冲到我院宅跟前……小心呵!来了,别客气,你就冲这些土匪开枪!……”说到这里,他突然转过头来狠狠地看了道静一眼,喊道,“张先生,我请您来是教书的,又不是请您来护院的。您老站在房上不累的慌吗?”
道静正不知如何回答好,宋郁彬却替她解了围:“爹,张先生是咱家的先生,又不是外人。她来上头也是关心咱们呵。”
老头子又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好像是说:“你总是向着她。”就疲惫得一下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不言声了。
看宋郁彬没有赶她下去的意思,道静就继续留在房上看下去。
多么美妙的夜晚,多么凉爽的天气,多么迷人的繁星呵!
道静站在高高的砖房上,倚在垛口当中,表面上,她非常安静,好像是个不大懂事的女孩子,似乎带点诗意地欣赏着这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夜景。可是她心里却沸腾着、激动着,她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西边的田野——这是灯光最繁密的所在,也是奋起的农民集聚最多的所在。她的眼睛似乎想要透过这黑暗的夜的幕布,一直看到那些被压榨得透不过气来的农民们的兴奋的脸……然而,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多么想飞出这个牢笼去和他们一起挥舞起镰刀,然而,她却不能动,更不能去参加。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气愤地向宋家父子看了一眼,——老头子不知什么时候早又转到别处去了,只有宋郁彬愁闷地瞪着眼睛呆呆地望着西边的田野。
“怎么这么安静?连狗都不叫了?”道静望望已经有些发白的东方天空,疲倦地打着哈欠,她倚在垛口上几乎要睡着了。可是突然一声喊叫,把房上所有的人都惊得乱跑起来,道静也吃了一惊,急忙扭过头望去。只见老头子的双手伸得远远的,它又在微明的晨光中筛糠似的颤抖起来了。这次,它颤抖得那么厉害,以致连他粗嗄的声音也合着手的拍子颤抖起来:“完、完啦!……我、我、我的麦子呀!我的几百担麦子——麦子,全、全完啦!……”
随着宋贵堂手指的方向,在渐渐发白的晨曦中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出来:灯光消失了,大地呈现了一片灰蒙蒙、光秃秃的景象,好像一个疲劳的巨人在劳动之后已经舒适地熟睡去。而那些麦子和割麦子的人们呢,也好像神话里的地仙,不知什么时候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完啦!完啦!……全、全……完啦!”宋贵堂喊着的声音,从惊人的高亢渐渐变得微弱下来,宋郁彬和几个护院的都围住他、扶着他,惊慌地望着那张变成纸样煞白的老脸。接着老头子又喊了一声“我的麦子!”就一头倒下,昏死在他儿子的怀抱里。
立刻宋郁彬跪在地上,抱着老头子的脑袋,流着眼泪喊起来:“爹!爹!醒醒!你醒醒呀!……”接着,他嚎啕痛哭地喊道,“爹,你放心吧,我——你不孝的儿子,你、你……儿子一定要替你报仇呀!……”
“报仇?”听到这句话,道静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冷战。她不由得看了还在哭着的宋郁彬一眼,“他要报仇?……”她似乎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自己问了自己一句。当她知道自己真的确实地听到了这句血淋淋的话是从宋郁彬的嘴里说出时,她一下子被悔恨的自责的心情弄得腿都发软了。似乎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飞似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里,赶快用被子蒙上了头。
(第二部第十二章完)
第13章
第二天早晨,老头子还病倒在炕上,宋郁彬就叫郑德富赶着车到城里去了。因为其他的长工去雇人割麦都还没有回来,只有郑德富,宋郁彬看他傻傻愣愣的没有叫他去。所以当宋郁彬急于要去城里“为父报仇”的时候,郑德富便升上了赶车的把式,随着宋郁彬出了门。老头子看见儿子到官面上去活动,去为他宋家报仇,就分外高兴,病很快好起来。而道静呢,却一个人陷到焦急、紧张、几乎不知所措的景况中。
她不断地想:“他们怎么报仇?农民都把麦子收到家里,他们当场没有捉到一个人——领导割麦子的人,做得多漂亮,宋贵堂一点也没看出来这个村子的农民谁割了他的麦子。他们怎么来报仇呢?……”她猜度着,忧虑着,也深深地对自己恼恨着——她不相信满屯的话,还以为宋郁彬和他的父亲不同,还以为他善良、仁慈、被家庭所累。多么天真,多么无知,又是多么糊涂呵!宋郁彬走了三天,道静有两个夜晚都不能入睡。她为自己的错误感到从没有过地痛心和羞耻。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自己比起许多人——甚至比许满屯、郑德富都差得很远。同时也为即将到来的风暴担惊、不安。她忽然想到他们会不会把王老增抓了去?没有爷爷,那可怜的孤儿虎子和小马怎么生活下去呢?这时,她想起了这样一幅情景:割麦斗争完了的第二天午后,她领着文台到田野里去看时,金黄色的麦子都不见了,——当然都收到农民家里去了。道静心里正暗自高兴,忽然,小虎子背着柴筐走了过来。他那么高兴地看着道静,道静也看着他。接着,乘着文台跑去捉蝴蝶的当儿,小虎子忽然从柴筐里拿出一个大大的白面馒头,一下子塞到道静手中。这孩子一句话也没说,可是那快活的小眼睛呵,道静看见它感动得浑身都发起热来……她想,为了虎子和小马,她也不应当气馁,她也应当坚持斗争下去。于是,尽管心情不安,她也立刻想法子去接近宋家的人。她不时去看望老头子的病;帮助宋太太请医生、熬药,做这做那;而且和热情的陈大娘更加要好起来。同时她也焦急地常去看满屯回来没有。因为满屯和另外几个长工刚一回来就被宋贵堂支使着到远处的地里收割麦子去了,这不免使道静有点发慌,但她还是沉住气耐心地等他回来。许满屯还没有回来,麦收斗争过了四天的午后,郑德富却赶着小骡车把少东家宋郁彬送回家来了。道静听说他回来了,心里一阵紧张,可是还是硬着头皮赶快到他的屋里去问讯。宋郁彬见了她,还和过去一样地和蔼、亲切,他笑着向道静道起谢来:“张先生,您辛苦啦。听说我不在家时,您对老人照顾得非常周到,我真不知怎么感激您好……”他那白胖的脸被太阳、风尘弄得黑多了,但是那眼角的笑容还像过去一样使人感到他和蔼可亲。一霎间,道静的心上又浮起了一个大问号——他真的向农民报仇去了么?也许,他根本什么事也没有做?
“宋先生,您出去这几天是为抢麦子的事么?”道静不能不把最担心的事,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宋郁彬。
宋郁彬吸了几口香烟,看看站在旁边的妻子和女儿,又看看道静,叹口气说:“为了安慰老人,没办法装样子跑了一趟。其实呢,割就割了,那又算得什么。说实话,我看这些佃户们也实在够苦的。”
道静受过骗,现在对宋郁彬这些漂亮的言词已经不相信,但又不能露出不相信的样子。于是淡淡的问道:“宋先生,您的材料好几天不抄了,您回来了,还抄么?”
“麻烦您。还是抄。”宋郁彬站起身来非常恭敬地点着头,“张先生,家里这几天没什么事吧?您看,村里的农民这几天生活好些了吧?”
听宋郁彬这么一问,道静立刻想起虎子扔给她的白面馒头。她心里想,“好?不彻底消灭你们这个阶级,农民生活怎么好得了?”不过她嘴里却说:“这几天不大出门,外面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
宋郁彬笑着点头。把道静领到他的书房,交代她一些要抄的东西,他就出去了。道静尽最大的毅力埋头替他抄了两个钟头。
晚饭后,道静赶快抽空绕到前跨院去,一方面希望能够找到满屯和他谈谈这几天的情况;一方面也想要是能够从郑德富那里了解一下宋郁彬这几天的活动情形也很好。正好,她一到前跨院就看见郑德富一个人在井台上打水。满屯不在家,郑德富代替了他的工作——打水饮牲口。奇怪,见了道静,老郑的样子变了,那可怕的白眼仁不见了,一双浑浊的眼睛在黄昏中却闪出焦灼的光芒紧紧地盯着道静。他一会儿看道静,一会儿又左右看看,像有许多话要说。连那摇辘轳的大手也一会儿动弹一会儿停。
道静看出郑德富像有话要对她说,她就故意喊了两声文台,然后迅速地走到井台边轻轻对郑德富说:“大叔,您有话要对我说么?”
郑德富点点头,又向周围看了一眼,就摇着辘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