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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静说的蚂蚁爬的黑眉毛,煞有介事地立等着道静的回答。
道静并没有被这突然的袭击吓倒。有了江华给她做的精神准备,她采取了沉稳的对策,一边吃着馒头,一边不慌不忙地答道:“您连这点事都不明白吗?这是因为中国的封建势力太大了,自由恋爱受到阻碍,说是情人行不通,那就说成表兄表妹呗。”
伍雨田的圆眼瞪的更大了,对这答案似乎不满足,紧跟着又来了一炮:“那么你们二位呢?”他摇头晃脑地看看江华,又看看道静,“表兄妹乎?情人乎?还是二者兼而有之呢?……”
一阵大笑在饭厅里爆发了。
“就是兼而有之!”道静听得笑声小了,不耐烦地冲了一句。
道静旁若无人的倔强劲,江华微笑不语的沉稳劲,和伍雨田那个探头探脑煞有介事的滑稽劲,引起了全屋子人更大的笑声。两个女教员扔掉了筷子笑得前仰后合。只有校长王彦文觉得教员们对于新来的客人太不礼貌了,便调解似的晃着筷子细声细气地喊道:“诸位,诸位别这么笑啦!江先生是远道的客人,这样取笑,对待客人多不恭敬呀!……江先生,别见怪,我们大伙跟道静可都像兄弟姐妹一样呢。”
“对啦,对啦,伍先生别开玩笑啦!”“伍先生别当法海和尚啦!”教员们七嘴八舌地乱哄一阵,这才把一场取闹结束了。
离开饭厅,江华跟着道静仍回到她的屋子里。一进屋,道静向江华忿忿地说:“你生气了吧?……你看那些人对你多不客气呀!”
“生什么气!”江华温厚地笑着,“这些小市民就是这样嘛。道静,你还不错,能沉着应付。咱们以后顺坡骑驴就这样做下去吧。”江华突然大笑了。道静也大笑了。她笑得捧着肚子,眼泪几乎流了出来。
这天,江华出去了,晚上八九点钟,天气不早了,他才回来。灯下,道静正想问问江华的情况,不想江华才在桌边坐稳了,他又考问起道静来。这次他问的不是学校情况和一般的生活而是革命的道理。
“道静,咱们来谈点别的问题——你知道现在中国革命的基本问题是什么吗?”
道静睁着两只大眼睛,一下回答不上来。
“那么,再谈点别的。”等了一下江华又说,“察北抗日同盟军虽然失败了,但它对于全国抗日救亡运动都起了什么作用?你认为中国的革命将要沿着什么样的道路发展下去呢?”
道静抿着嘴来回摆弄着一条白手绢,半天还是回答不上来。
平日,道静自以为读的大部头书并不少。辩证法三原则,资本主义的范畴和阶段,以及帝国主义必然灭亡、共产主义必然胜利的理论,她全读得不少。可是当江华突然问到这些中国革命的具体问题,问到一些最平常的斗争知识的时候,她却蒙住了。她歪着脑袋使劲思索着,很想叫自己的答案圆满、漂亮。但可惜她平日并不大关心报纸,又很少学习关于中国革命实际问题的文章,因此这时越想就越心乱,想勉强说几句,又觉得残缺不全,还不如不说好。沉了半天,她才真像个答不上老师提问的小学生,两只大眼睛滴溜滴溜在江华的脸上转一阵,最后无可奈何地说:“想半天也想不出来。你这一问可把我的老底子抖搂出来了……真糟糕!过去我怎么就不注意这些问题呢?”
看见道静那种狼狈而又天真的样子,江华忍不住笑了:“那么,我再问你个问题——你说中国能够战胜日本吗?”
“当然能够!”这回道静回答得很快,她有条有理地说,“第一、因为中国四万万同胞都不愿当亡国奴;第二、中国地大物博人多,而日本国小人少,光凭武器也不能取胜;第三、……”她咬着嘴唇想了想:“第三、有共产党和进步人民坚决抗日,抗日阵线有共产党参加。老江,你说对吗?”
江华坐在桌旁,有一会子默不出声。看出道静站在旁边等急了,他才慢慢说道:“前面说的还差不多。可是第三个答案有大毛病。中国革命没有共产党领导是不会成功的。抗日战争也一样。共产党不仅是参加,而且要领导,要绝对的领导,抗日这才有胜利的保障。”江华说到这儿,深沉的眼睛闪闪发光,显得热情而又激昂。道静全神贯注地听着江华的话,一种油然而生的崇敬的感情,使得她突然异常地快活起来。她又给江华倒了一杯水,自己也喝了几口,然后靠在桌边闪着发亮的大眼睛,说:“老江,这回碰到你多高兴!我知道的事真太少啦,许多问题了解得似是而非……你以后可真要多帮助我。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参加革命好多年了吧?”
“不算是大学生。说是个工人,还更合适。”
“啊,你是工人?”江华的回答,使道静大吃一惊。
“是呀。”江华笑笑说,“不久以前我还在煤矿上呢。”
道静半信半疑地摇着头:“我看你一点也不像工人呀,那么丰富的知识……我一直还以为你是大学生呢。”
江华笑道:“怎么样?你以为工人都是粗胳膊笨腿、浑浑蒙蒙的吗?不见得都是这样吧?”
一句话好像响雷般落在道静的心上。刚才江华问她问题她回答不上,但她并不觉得难堪;现在当江华说了这句话,不知怎的却使她忽然感到了羞愧。她摆弄着衣角,小声说:“口头上我也知道工人阶级能干、有力量,可是,心里……老江,我对你说真话:我还是觉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今天,我才明白了我自己——空空洞洞的绣花枕头——对吧?”
听罢她的话,江华笑起来了。他不说话只是微笑,闹得正懊丧着的道静也只好笑了。
“道静,请你告诉我,”沉了沉,江华又向她提问题了,“你和学生们的家长,比如像那些做工的、种庄稼的学生家长有来往吗?”
“没有。”道静不安地回答,“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上头。有了时间,我只是读些书。”
江华手里玩弄着一把小米突尺,沉思的目光紧对着道静说:“以后,我看通过学生关系,你多跟一些工人农民的家庭来往来往,交交朋友吧,这对你是有好处的。这些人跟你过去来往的人可不一样,有意思得很。”他的话说得很自然,很随便,令人没有感到一点教训的意味。
“对!”道静说,“我有时也想跟这些人谈话,可就是不知谈什么好——好像没什么可说的。”
江华在屋子里转游起来。他开门看看黑漆漆的院子,关上门,又对着墙上挂着的白胡子托尔斯泰的照片看了一会,然后,才回过身对道静笑道:“道静,我看你还是把革命想得太美妙啦,太高超啦。倒挺像一个浪漫派的诗人……所以我很希望你以后能够多和劳动者接触接触,他们柴米油盐、带孩子、过日子的事知道得很多,实际得很。你也很需要这种实际精神呢。”
道静仰脸看着江华没有回答。不知道她是接受了呢,还是没有接受他的这种劝告,当晚他们就这样分散了。
江华在定县小学暂时住下来了。道静上课的时候他就出去,晚上掌灯以后才回来。回来后,他还继续向道静提出各样问题叫她解答,同时也和她一同分析各种问题。有时,他们正在低声谈着话,会有好奇的同事突然推门进来。这时,江华就含着微笑,默默地站起身来;道静就安静地立在他身边,也不掩饰脸上的幸福和欢乐。
“热恋中的情人……”同事们满足地出去了,他们依旧又严肃地谈起问题来。
有一次,道静忍不住插嘴问江华:“老江,你过去的生活,你到定县来的原因,我问了你多少次,你怎么老是不谈呀?”
江华说:“我到定县找你,就是为的找点工作,没别的。至于我过去的生活,有什么可说的呢?平常得很。以后有机会再谈吧。”
道静无可奈何地笑了。她看出了江华是一个踏实、有魄力、坚毅、果决的人,而且她暗暗看出他也是一个负有重要革命任务的人。但是,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呢?他的来龙去脉是怎么回事呢?她忍不住好奇心总想问。可是她问了多少次也没问出一点名堂来。虽然江华对她是那样亲切而和善。
每天江华都是早出晚归。这晚,江华没回来,道静等到半夜了,还不见他回来,心里焦虑不安,睡也睡不着。江华虽然不讲,道静是知道他出去做什么的,因此,她总担着心。
一直挨到后半夜过了,才听见窗纸轻轻响了几下,接着一个沙哑的低声在窗外喊着:“道静,道静……”
道静迅速跳起来,把灯捻亮,开了屋门。
这是江华。他穿着破烂的农民服装,浑身沾满了泥水,闪身走进屋来。
微弱的灯光下,只见他的脸色惨白,高大的身躯沉重地站在屋地上有几秒钟不动也不说话,仿佛一棵矗立的老树干。
道静惊悸地望着他,心里禁不住怦怦乱跳。
“道静,发生了一点麻烦事,我就要离开你这儿。”江华的脸孔忽然抽搐起来,好像每吐一个字都使他感到极大的痛苦。他轻轻坐在椅子上,喘息了一阵又说:“我原打算我们在一起多待些天,可惜我的打算落空了……请把灯捻小点——越小越好。”
道静屏住呼吸捻小了灯。随后轻轻走到江华身边,仔细地向他望着。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薄明的月光一看——她惊呆了。只见江华的右肩膀和右臂上有湿漉漉的红红的一大片——这不是鲜血吗?
“你,你受伤啦?”道静的声音又低又慌悚,“怎么啦?叫谁打的?”
“你想,还有什么人!”江华斜着身子靠着一把椅子休息了一会,渐渐他又恢复了从容的常态说,“请你给我一块布捆一下。”
道静急忙找了一块布要替他捆扎,但他没要她包扎,而用自己的牙齿和左手几下子就包上了右臂的伤口。当他包扎完了,这才叫道静找条布条替他扎紧。立时鲜血又浸湿出来了。
“道静,我很遗憾,没有来得及多和你谈谈工作。”他的声音很低、很弱,“这几天都是谈些闲话,没想到事情变化得这么快。怎么样,你愿做些实际工作吗?”
“当然,可是老江,请你告诉我……”想到一个久已压在心头的问题,道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