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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长在哪儿住呢?”她好容易找着村口,进了静悄无人的村子,又不知校长是谁,家在哪儿。这时,却见一个黑影迎面走来,她高兴得紧走两步,喊住了来人:“请问——学校校长在哪儿住?”
“您找校长?”那人稍稍惊异地站住了脚,“这么晚了,您打哪儿来到敝村的?”
“我来找这村的教员张文清,他是我表哥。没找到他,我想找校长。”
“哦,哦,”来人连着哦了两声露出了笑容,“巧得很!我就是本村小学的校长。您贵姓?”
道静这时才看出这是个瘦小的穿着长衫的中年男人,果然是乡村的“先生”模样。听见说他本人就是校长,她高兴地急忙问他:“听庙里一个老头说,张文清不在这里了。您告诉我,他和我表嫂都到哪儿去啦?”
“张文清夫妇吗?哦,哦,……”校长哦哦着,露着满嘴黄牙嘻嘻笑着,“真不巧的很,前两天他们夫妇才辞职另有高就,听说是去了东北。……投亲不遇,这是常有的事,您还没有歇息的地方吧?不要紧,今晚权且在敝村住一晚,我们可以代张先生尽尽地主之谊。”
找不到表哥表嫂,连回北平的路费都没有,以后怎么办?
道静愣在那里,许久说不出一句话。也许天气有点儿凉,也许心里太难过,她面色苍白,双腿发抖,站都站不稳的样子。
校长似乎看出了她为难的神色,毕恭毕敬地笑道:“您贵姓?——姓林,林先生,请不必客气,既然远道访亲,他们不在,您有什么为难的事,我和文清有同仁之谊,可以谈谈。一定要尽力帮忙。拙号余敬唐,就是本村人。”
道静平生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也第一次碰到这种“投亲不遇”的困境,在危难之中碰见余敬唐校长这样热心招呼,真像遇见熟人一样,她心里立刻踏实了一些。
“我来找表哥是为……为的找职业。不知您学校里还缺教员吗?”她忽然提出了这么个问题,使余敬唐吃了一惊。立刻看出这姑娘还是个刚离娘窝的“雏儿”。
“哦、哦,……”校长堆着满脸笑容,眨动着眼皮,在深夜的村街上从容不迫地回答道,“这好说,好说。今晚,您就在舍下休息一晚,职业的事,明天商量。好说!好说!”
道静高兴了。虽然从谈话中使她感到这位校长有点儿庸俗,酸溜溜的不像个校长倒像个绅士。可是不管这些,在这里只要能够找到职业,找到安身之处,该是多么令人高兴呵。
“谢谢您,余先生。不用住在您家里,要是可以,我就住在学校里。”
“好,好,好!”余校长一连答应了几个好,便在前领路,把道静领到学校去。
校长走角门绕到学校里面把醉老头喊醒,安置道静住在一间教员宿舍里,他便眨动着眼皮殷勤地问起道静一些北平城里的事情和她家里的事情。道静没有告诉他关于自己出走的原因,只说家里不能再供她念书,所以找表哥来谋职业。她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小学教员的位置。
“哦,哦,好说!好说!”余校长又连说几句“好说”,大声笑道,“敝校的教员人位已满,您别着急,我一半天就要进临榆城去见县长,跟他一说,包管什么事都不成问题。敝县这位鲍县长,跟我交情最好,又最爱护青年,一个教员位置不算什么,包管一说就成。”
林道静欣幸自己遇见了好人,也欣庆自己渴望的职业有了着落。
这一夜,在陌生的古庙里,道静睡得很香甜。静静的海浪,聒耳的蝉声,全在她的梦里幻成了美妙的音乐。
第二天大早,她就被海浪拍打着岩石的声音催醒了。那有节奏的雄伟的浪涛声,有力地诱惑着年轻的、对人生充满着幻想的林道静。她匆匆吃过看门老头端来的早饭,就一个人跑到海边去。
“海,神秘的伟大的海洋呵!”道静站到潮湿的沙滩上,心头充满了喜悦的激情,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大海。早晨,天气晴朗,天边淡淡地飘着几朵白云,海水就像天色一样蔚蓝、明净,锦缎般闪着银色的光辉。远远的,就在这样平静的沉睡般的海面上,许多只挂着白帆的渔船随风荡漾。对着这雄伟辽阔的大海,林道静几天来紧紧压缩着的痛苦的心,渐渐舒展开来了。她掠了掠轻轻拂动的短发,掏出了她心爱的口琴——
云儿飘,星儿摇摇,海——早息了风潮。……………
她吹奏着儿时的歌曲,沿着海滩走下去。
吹着口琴,她还随走随拾着沙滩上各色美丽的贝壳。左一个,右一个,像天真的孩子一样,高兴地一会儿匍伏下身子,一会儿又跳起来向衣襟里面装着贝壳。鞋子在渗着水的沙滩上浸湿了,头发沾上了许多细碎的沙子,但是她一点也不觉得。
杨庄是个荒凉的沿海小村,周围除了沙丘,青翠的树木是很少的。但是当她走着走着,沿海滩走出了几里路之后,情况就渐渐变了:葱郁的树林,鲜艳的结着累累苹果、李子的果树,一簇簇整齐地出现在山巅、在低洼的小峡谷里。合欢树上飘着清香的娇羞的花朵,就在这些美丽的绿树中间葳蕤地到处盛开。
极目望去,在这些绿树鲜花中间还迤逦地出现了一幢幢各式各样精美的小洋楼。那些白色的、黄色的、绿色的、蓝色的或者红色的楼顶,在大海旁边的树丛中间猛一出现时,真使她惊奇极了。过去,她除了见过北平的灰尘滚滚的街道,就是跟徐凤英到古北口外收租时见过那险峻的山峦和穷僻的乡村。而今,在阳光下面,在这魅人的大海旁边闪着光彩夺目的美丽的别墅,她可从来不曾看见过这般幽美的所在。
她站在一个小山的顶端,默默地对这些奇丽的景色望了一阵,接着由于一种年轻人好奇的冲动,使她跑下了山巅,向紧靠海边的一个个的红色小木屋奔去。
在这儿,在这世外桃源的仙境中,有了人世喧嚣的声音。
一片平坦的海滩上,游泳者的笑声、闹声和娇声娇气的呼喊什么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这时,她才知道自己已经走进了有钱人避暑的海滨区。
她站在稍远的一棵老松树下好奇地观望着。一群群的外国人和中国的少爷、小姐,穿着各式各样颜色鲜丽的游泳衣,有的躺在海滩上,有的好像白鹅张着两臂,嬉笑着扑到海水里。停在岸上的只有少数外国老太婆,和中国的太太们。她们撑着洋伞,有的还带着小狗,悠然地坐在铺着洁白被单的沙滩上,欣赏着海景、谈着闲话。还有一个女人把一杯白色的乳汁,可能是牛奶,倒在一只洁白的盘子里喂给小狗吃。道静正看着,忽然听见一个女人尖声地喊叫起来。她向那边一望:这是个年轻的中国女人,站在一个老太婆的洋伞旁边,服装阔绰而妖艳,特别是一双珠子耳环,远远的就望见它在阳光下闪耀。这时这个女人正跳着脚大声叱骂着什么人:“小挨刀的!洋伞这半天还没拿来呀!晒死人,你这小贱货赔得起命吗?”
这时天色已将近中午,炎热的沙滩上,一个短衣女孩子正向这个骂人的女人跟前急步跑着。但是沙地是软的,她越急越跑不动。那女人就跺着脚大骂着。好容易女孩子跑到女人跟前了,喘吁吁地正把一把粉红色的绸伞递给她——啪、啦两个耳光打在女孩子的脸颊上……
道静不看了,她扭身向回走。出来了这半天,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她的心情已经不如出来时那么轻松愉快。但是还好,随便一走,就开了这么多的眼界,欣赏了北戴河的美丽风光。她沿着来时的路途走着,还不时弯下身来采几朵崖上的野花,哼唱两句歌曲。
“绕过去!这里不能走!”突然,一个男子粗野的喊声把她吓了一跳。她抬头一看:山崖上矗立着一幢巍峨而富丽的洋楼,楼周围是一堵坚固的围墙。一个好像镖客模样的男人在围墙外雄赳赳地站着。他瞪着眼睛对闯到这儿来的道静挥着手,并且指指一旁墙上钉着的大木牌。
道静站住脚,心里又气又恼。可是她还是好奇地随着镖客的粗大手指看了看那块木牌:华人与狗不得通过……
她这时才看清一面美国国旗正在这幢楼前的高高的旗杆上迎风飘舞着。她向这木牌,向这旗杆和旗子使劲瞪了两眼,二话没说,扭头就走。
“什么狗世界!外国人在中国耀武扬威……”她心里突然像堵上了一块铅板。
她没有心绪再看下去,只想赶快回到杨庄。
中午的太阳在岩石上、沙滩上播散着炙人的暑热,虽然海风阵阵吹拂着,但走不一会,她还是热得汗水淋淋的。想擦汗,一看手绢包着贝壳,她就坐在一块岩石上,解开手绢擦着汗。这时她开始有点儿心慌——今天还没有去见余校长谈个着落,就孩子气地跑到海边游逛起来。从小她并不爱贪热闹,可是为什么一到了北戴河却立刻这样热烈地迷上了海洋,以致把什么事都忘掉了呢?她懊恼着,并且焦躁地眯起眼睛向四外眺望:她歇憩的这个地方是个荒凉的沙丘,没有树木也没有人烟,远处像有个村庄,像是杨庄,却又不大像。
来的时候,只顾蹓蹓跶跶地东瞧西看了,现在回杨庄的路却弄不清楚。在城里长大的人,一出了城,一到这辽阔的天地简直东南西北也分不清,想问问人,可是这寂寥的沙丘上却连个人影也没有。
“管它呢,走吧!”她沿着起伏的沙丘走下去了。从小她自己一个人常睡冷屋;七岁起每夜几乎都要替徐凤英上街买东西,所以胆子是大的。她大步走着,远远的望见有几个灰色的帐篷孤岛似的立在沙滩上,估计那里会有人,她就朝那儿跑去。可是跑到帐篷跟前一看,一个人影也没有。从帐篷外面散乱地放着的鱼网、鱼钩,和沙滩上几个翻晒着的小破渔船看来,这些帐篷可能是渔人的临时住所,这时大概是都下海打鱼去了。道静扫兴地伫立在沙滩上四面观望了一会儿,忽然,挨着帐篷不远的一块岩石后面传来了小孩子的哭声。道静惊异地听了一下,就急忙朝那里跑去。
一个中年的、脸色好像黄蜡般的瘠瘦的女人,坐在一块岩石旁边的柳树底下,她一边给一个瘦小的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