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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诗的图解画在光滑的石壁上。三十多年来,几百名武林高手面对它冥思苦想,不断地接近,又不断地远离。同样的标示,不同的人又有完全不同的解释和感受。就如小说中的一个场景:
只听第一个老者道:“这一首《侠客行》乃大诗人李白所作。但李白是诗仙,却不是剑仙,何以短短一首二十四句的诗中,却含有武学至理?”第二人道:“创制这套武功的才是一位震古烁今、不可企及的武学大宗师。他老人家只是借用了李白这首诗,来抒写他的神奇武功。咱们不可太钻牛角尖,拘泥于李白这首《侠客行》的诗意。”第三人道:“纪兄之言虽极有理,但这句‘银鞍照白马’,若是离开了李白的诗意,便不可索解。”第一个老者道:“是啊。不但如此,我以为还得和第四室中那句‘飒沓如流星’连在一起方为正解。解释诗文固不可断章取义,咱们研讨武学,也不能断章取义才是”。
三十多年的光阴逝去了,无数的心血花费了,几乎有关这首诗的所有背景材料都被查证了,然而,仍然没有人能够破译图解。
难以置信的是:不识一个字,又毫无什么知识背景的石破天竟在二十多天里无意中破译了,成为当世武林至尊。
什么道理?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那就是,人们总是不相信简单的道理,而习惯将事物人为地复杂化。越是简单的道理,显而易见的道理,人们就越不相信;越是怪异的,不合常理的说法,人们却乐于接受。所以,人们舍弃了眼前的、平凡的东西,不断地向深远处追求。
一些人会觉悟,终于明白:“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而另有许多人,却终生迷失。
石破天不识字,没有什么概念的束缚,完全用自己的心随意地去看,却发现了最简单的其实也是最终极的道理。
他心中一喜,再细看图形,见构成图中人身上衣褶、面容、扇子的线条,一笔笔均有贯串之意,当下顺着气势一路观将下来,果然自己体内的内息也依照线路运行。寻思:“图画的笔法与体内经脉相合,想来这是最粗浅的道理,这里人人皆知……”
其实粗浅的道理并不人人皆知。
文字是知识的载体,知识通向智慧。
西哲说:知识就是力量。
但东方的哲人还看到了知识的另一面:知识会形成桎梏,阻碍人们回归自然本性而与至高的“道”或“佛性”相遇。
老庄思想如此,禅佛教更是如此。禅宗的六祖便是文盲,听人诵读《金刚经》而开悟。视野讲究的是文字以外的东西,所谓“不立文字,教外别传”。靠字面的印证终究肤浅、外在,只有心灵的印证才是深刻、内在的。
除了没有“所知障”外,石破天的成功还有一个至为重要的原因,即:无所求。
所有的人钻研这篇图解,都心存强烈的愿望,以至陷于痴迷。只有石破天一人,根本没想到要参悟它,更没想过要去当武林领袖。他挂念着阿绣,回想到那日她站在海滩之上送别,神色忧愁,情切关心,恨不得插翅便飞了回去。又想到“这些口诀甚是深奥,我是弄不明白的。他们在这里练剑,少则十年,多则三十年。我怎能等这么久?反正没时候多待,随便瞧瞧,也就是了。”
他的情感仍在自然地运转,不像阿绣的爷爷白自在及其他众人,一钻研图解便将妻子的性命和世上的一切都忘了。他对于武功的奥秘似在有意无意之间,可得不可得之间。
佛法的无上境界便是:欲望的泯灭或升华。怀着求长寿、求富贵之类的愿望拜佛,已远离佛法十万八千里。凡是求取的念头一现,就是着相。
现诸于人间,那一心要得到的,往往得不到,那不想得到的,却注定要得到。
这便是无常。人只有依着自然的本性而动,才能超越无常。
《侠客行》向来不受评论家的注意。我们在这里之所以单独列出加以讨论,是因为觉得它包含着微妙的玄机,有着独特的韵味,实在值得我们细加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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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空茫
这似乎是一部厌世的书,
又或者是一部看透了人生的书?
《鹿鼎记》是一部奇特的武侠小说,或者可说是武侠小说中的异数。
它的主人公完全不会武功,而且也不是什么侠义的英雄,只是一个亦正亦邪的顽童。
在戏谑性的情节推演中,金庸要告诉读者的是什么?
以书名推测,这部小说的主题其实与家国兴亡有关。“鹿”是逐鹿中原的“鹿”,“鼎”是问鼎中原的“鼎”,还有东北的鹿鼎山,埋藏着关于大清国运的龙脉。
事实上正是如此,除了主人公韦小宝外,几乎所有的人物都在拼命、厮杀,或为了皇权,或为了复兴明室,或为了龙脉宝藏,或为了报仇雪恨,等等,等等。
然而,天地会总舵手陈近南的结局是被奸人暗算致死,一世英名,一身武艺,落得如此下场。大汉奸吴三桂处心积虑,经营多年,仍被康熙剿灭。神龙教教主洪安通最终众叛亲离,在疯狂中死去。康熙雄才大略,似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但过得似乎也并不怎么痛快。还有九难、沐王府众英雄、李自成、郑成功后人等等的遭遇,都是哀多乐少。
成功也罢,失败也罢,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大家绞尽脑汁想得到的《四十二章经》,莫名其妙地,被不知所谓的韦小宝得到。
真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是历史的荒谬,也是人生的荒谬。
历史的神圣光泽,人世的庄严外表,在《鹿鼎记》中遭到了彻底的解构。
《鹿鼎记》写的基本上是史实,只不过加了一个韦小宝,例如康熙谋杀鳌拜、中俄签订《尼布楚条约》,均为真人真事,只有一个韦小宝是虚构的。
虚构的韦小宝参与真实的历史,反映了金庸观察历史的一种独特角度。由于韦小宝的参与,积淀在历史记述之下的“真相”一一显现。究其实,历史不过是一连串的闹剧,支撑着情节发展的可能只是一刹那的心理波动或某个人的一时冲动。
韦小宝与苏菲亚公主偷情,并助她成功篡权夺位,令人发笑,也令人深思。一切权力的斗争,玩弄的难道不正是韦小宝的把戏?恰如小说中所言:
中国立国数千年,争夺帝皇权位,造反斫杀,经验之丰,举世无与伦比。韦小宝所知者只是民间流传的一些皮毛,却已足以扬威异域,居然助人谋朝篡位、安邦定国。其实此事说来亦不稀奇,满清开国将帅粗鄙无学,行军打仗的种种谋略,主要从一部《三国演义》小说中得来。当年清太宗使反间计,骗得崇祯皇帝自毁长城,杀了大将袁崇焕,就是抄袭《三国演义》中周瑜使计,令曹操斩了自己水军都督的故事。
而韦小宝煽动俄国士兵造反的汁策,实际上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那就是:让群众的欲望之河决堤。
韦小宝心想:“满清来中国抢江山,鞑子兵搞扬州十日,杀人放火,奸淫掳掠,老皇爷就此做成了皇帝。他妈的,我叫他们搞莫斯科十日,搞得天下大乱,越乱越好。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若不如此,怎抢得到皇帝做?”
于是,他对苏菲亚说:“你叫大家进莫斯科城打仗,杀人放火,答应他们做将军大官,有很多很多金子银子,大家抢美女做老婆!”
接下来,苏菲亚站在广场上的演说,以及底下的群众反应,实为人类历史上许多“革命”的缩影。在冠冕堂皇的旗帜下,驱动力是金钱与美女,人成了欲望的奴隶和打手。
苏菲亚站在阶石上,大声说道:“火枪手们,你们都是罗刹国的勇士,为国家立过很大功劳。可是你们的饷银大少了,你们没有美丽的女人,没有钱花,酒也喝不够,住的屋子太小、太不舒服。莫斯科城里有很多有钱人,他们有好大的屋子,有很多仆人,有很多美丽的女人,你们没有。这公平不公平啊?”
众火枪手一听,齐声叫道:“不公平!不公平!”
苏菲亚道:“那些有钱人又肥又蠢,吃得好像一头头肥猪,如果跟你们比武,打得过你们么?这些富翁的枪法难道胜过了你们?他们的刀法难道胜过了你们?他们为国家、为沙皇立过功劳么?”她问一句,众火枪手就大声回答:“牟特!”
苏菲亚又道:“你们应当做将军,做富翁!
你们个个应当升官发财……”
就是这么几句平淡无奇的话,却将群众煽动得热火朝天。为什么?因为抓住了人内在的愿望,那种强烈的被压抑的愿望。如果仔细去研究一切的群众运动,则会发现,运动的领导者总是激发了此一类的潜愿望,群众才可能“揭竿而起”。
因为欲望,便有了革命,有了战争,有了人与人之间无休无止的争斗,有了历史的进步。但最后,人人都成了欲望的牺牲品。
连韦小宝这样一个在人世混得溜溜转的“活宝”,也感到了厌倦,终于从心里喊出:“老子不干了!”
欲望化的世界是一个立体的世界。
好与坏,正与邪,是与非,忠与奸,不是能够截然判断的。在多元的视角里,它们之间的界线若隐若现,有时甚至了无踪迹。
就大的方面而言,康熙是满清的皇帝,是全体汉人的死敌,但他却是一个“好皇帝”。他对韦小宝说:“明代的皇帝没有一个能像他自己那样勤政爱民。假定人民的希望是安居乐业,那么,在他的统治下,人民达成了他们的希望。为什么还要无事生非,想把他赶出中原?只不过是名份之争罢了。”
韦小宝将这个意思转述给顾亭林这样有学问的人,后者也是一时语塞不知何以对答。这就注定了壮烈的反清复明运动失败的必然性。
再就小的方面而言,同是反清复明,天地会、沐王府、九难各有所主,而李自成则完全是个“造反派”,吴三桂则是反复无常的“奸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