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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对他们夫妇的”第一次印象“,也是我们其后七年交往的肯定的印象。我至今觉得李德邻先生是一位长者;一位忠诚厚道的前辈。他不是一个罔顾民命、自高自大的独夫;更不是一个油头滑脑的政客。我在他身上看出我国农村社会里,某些可爱可贵的传统。
至于郭德洁夫人,我觉得她基本上也是一位”鸳鸯“、”平儿“这一类型的好姑娘、贤七妇。不幸她命大,做了”代总统夫人“,无端地被人看成个女政客,实在是有点冤枉。人孰无过?人孰无短?李氏夫妇亦自有其过,自有其短。但他二人都不是在人格上有重大缺点的人。
日子过久了,我和李府一家上下都处得很熟。李先生的长子幼邻那时与其生母(李氏乡间的”原配“)同住在纽约。幼邻经商很忙,不常来父亲家。我们偶尔一见,也很谈得来。李先生的幼子志圣,那时正在纽约读大学,长住家中;后来应征入伍,当了两年美国兵,又返纽复学。他是位极其诚实忠厚的青年,为人亦甚为爽快,我们相处甚得。李公的侄儿李伦是位工程师,后来也是全美驰名的武术教师,在欧美两洲开办了好几所”功夫学校“,一度也住于李家,我们都变成挚友,相处无间,至今仍时相过从。这三位青年虽也是当年达官贵人的子弟,但是他们都没有以前大陆上那些常见的公子哥儿辈的坏习气,也颇使我刮目相看。
李公夫妇和我处熟了,他二人也告诉我说,他们对我的”第一次印象“也不太坏。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那时代表哥伦比亚大学来访问的”博士“,可能是一位假洋鬼子;谁知却是一位”诚实本分“的”五战区老同事“——因为笔者在抗战时期曾在”五战区“做过小兵。可能就因为我们双方相互欣赏对方从祖国农村带出来的土气罢,我们七年中的工作和交往,真是全心全意的合作。我的老婆孩子也逐渐变成李家的常客。内子吴昭文与李夫人也处得感情甚好,我的儿子光仪,女儿光佩,也颇得”大桥公公“和”大桥婆婆“的喜爱——那时我们访问李家,一定要开车通过那雄伟的”华盛顿大桥“,所以孩子们便发明了这一称呼。
相处无间,我们就真的变成”忘年之交“和”通家之好“。这样也就增加了我们工作上的效能和乐趣。为此我也曾牺牲掉甚多所谓”华裔旅美学人“一般所认为最理想的转业良机,而安于这项没没无闻、薪金低微、福利全无、对本身职业前途有害无益的苦差事。更不知道这项苦差做久了,在这个商业习气极大的社会里,由于为人作嫁,后来几陷我于衣食难周、啖饭无所的难堪绝境!
我个人那时不能入境从俗,而害了我国传统文人的”沉溺所好,不通时务“的旧癖——这样对一位寄人篱下的海外流浪汉的谋生养家,奉养老亲,抚助弟妹来说,可能是件一言难尽的绝大错误罢!但是回想当年,闭户撰稿,漏夜打字的着述乐趣,以及和李宗仁先生夫妇的忘年友谊,此心亦初不稍悔。是耶?!非耶?!今日回思,内心仍有其无限的矛盾与酸楚,时难自怿!
六、撰稿的工作程序
李宗仁先生一生显赫,他原是一位不甘寂寞的人物;生性又十分好客而健谈。不幸一旦失权失势、流落异邦,变成个左右为难、满身是非的政治难民,不数年便亲故交疏、门可罗雀。
政治圈子——尤其是中国式的政治圈子,原是最现实的名利市场。纵使是从这个名利市场破产倒闭下来的政治难民们,他们对现实性和警觉性,仍然有其深厚的遗传。象李宗仁那样两头不讨好的是非人物,那时的中国寓公们和左右两派的华侨,都是不愿接近的。
他们李家原出自广西的落后农村,本来也就门衰祚薄,至亲好友,原已无多;在这特殊的情况之下,社交的圈子当然就更小了。此时李先生年事已高,每天只要四小时的睡眠。他又没有象胡适之那样的”读书习惯“。平时看点一无可看的”侨报“之外,也没有读闲书的兴趣。加以不谙英语,又不能——不是不会——开车,邻居和电视,都不能助解寂寥。日长昼永,二老付坐,何以自遣?因而他们最理想的消磨时光的办法,就是能有闲散的客人来访,天南地北地陪他们聊天解闷了。
就在李府二老这种百无聊赖的真空状态之下,忽然来了我这位”清客“,而我所要谈的,又是他二老最有兴趣的题目。所以对二位老人来说,我的翩然而至,也真是空谷足音,备受欢迎。因此当我最初访问时,李先生便希望我能每周访问三次!
我是如约而往了。每次都是自上午十时直谈到深更半夜。吃了李家两餐饭之外,有时还要加一次”宵夜“。原先我是带录音机去的。如此谈来,录音又有何用?所以我就改用笔记了。但是每次十余小时的笔记,也未免太多,我又何从整理呢?
我这时与李氏工作,是紧接着我与胡适之先生工作之后。这两件虽是同样性质的工作,而我这两位”合作人“却有胡越之异。
胡适是一辈子讲”无徽不信“、”不疑处有疑“、”九分证据不讲十分话“的考据家。我和他一起工作,真是一字千钧,半句不苟!
李宗仁恰好是胡适的反面。李氏一辈子总共只进过三年多的”军事学校“。他幼年在家中也宁愿上山”打柴“,不愿在私塾”念书“。在军校时期,日常所好的也只是些器械、劈刺和骑术等”术科“,做个拳打脚踢的”李猛仔“。李猛仔自然对”文科“也就毫无兴趣了。他其后做了一辈子猛将,叱咤风云,上马固可杀贼,下马就不能草露布了。稍为正式一点的”笔墨“,就全靠”文案“、”师爷“或”秘书“来代笔。李先生告我,他当年和蒋总司令结金兰之好时,他迟迟未能把”盟帖“奉换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不好意思找秘书来代做那四句‘盟诗’“。
所以李先生对我辈书生所搞的什么考据、训诂、辞章、假设、求证……等等做”学问“的通则、规律和步骤,当然也就完全漠然了。正因为如此,他却有坚强的信心,认为他所讲的,无一而不可以写下,传之后世。这就是”隔行如隔山“的必然后果罢。我既是前”五战区“里的一个小兵,我虽明知照他老人家所说的原封写下来,是要闹笑话的,我也不好意思向我的”老长官“发号施令,直接告诉他;”信口开河,不能入书!“
日子久了,人也更熟,我才慢慢地采用了当年”李宗仁少尉“在”广西将校讲习所“,对那些”将官级学员“教操的办法——用极大的耐性,心平气和,转弯抹角地,从”稍息“、”立正“,慢慢解释起。
最初我把他老人家十余小时的聊天纪录,沙里掏金地”滤“成几页有条理的笔记。然后再用可靠的史籍、挡案和当时的报章杂志的记载——那时尚没有”民国大事记“一类的可靠的”工具书“——考据出确信不疑的历史背景,再用烘云托月的办法,把他”口述“的精彩而无误的部分烘托出来,写成一段信史。
就以他在”护国军“里”炒排骨“(当”排长“)那段经历为例来说罢!我们在大学里教过”中国近代史“的人,对当年反袁”护国军“背景的了解,总要比那时军中的一员少尉排长所知道的,要多得多了。所以我就劝他在这段自述里,少谈国家大事或政治哲学,而”炒排骨“的小事,则说得愈多愈好。
因此他所说的大事,凡是与史实不符的地方,我就全给他”箍“掉了。再就可靠的史料,改写而补充之。最初我箍得太多了,他老人家多少有点怏怏然。我为着慢慢地说服他,便带了些《护国军纪实》一类的史籍,和民国初年出版的一些报章杂志给他看。我甚至把《民国史演义》也借给他读。这部《演义》虽是小说,但是全书大纲节目,倒是按史实写的。李先生对这种书也颇感兴趣,也有意阅读。我为他再解释哪些是”信史“可用,哪些是”稗官“要删。俗语说,”教拳容易改拳难“,要帮助一位老将军写历史,实在也煞费苦心。
李先生每每欢喜开顽笑地说他所说的是”有书为证“,而他的”书“,往往却是唐人街中国书铺里所买的”野史“。我告诉李将军说,写历史也如带兵打仗。打仗要靠正确的”军事情报“,情报不正确,是会打败仗的。写历史也要有正确的”学术情报“;情报不正确,写出的历史,就要惹行家讪笑了。
这一类军学参用的建议委婉地说多了,李先生也颇能听得进去,而觉得我”箍“得有理;对我也有完全的信任——这大概也是因为”在野“的人,总要比”在朝“的人,更为虚心的缘故罢。这样我这位唐少尉,才渐渐大胆地向我”将官级的学员“,叫起”稍息“、”立正“来了。
大体说来,我那时起稿的程序是这样的:第一、我把他一生的经历,大致分为若干期。他同意之后,我又把各期之内,分成若干章。他又同意了,我乃把各章之内又分成若干节,和节内若干小段。其外我又按时新的史学方法,提出若干专题,来加以”社会科学的处理“;希望在李氏的回忆录里,把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些问题,提出点新鲜的社会科学的答案来——这也是当时哥大同仁比较有兴趣的部门。
可是经过若干次”试撰“之后——如中国传统史学上”治、乱“、”分、合“的观点和史实,在社会科学上的意义——我觉得这种专题的写法,是”离题“太远了。盖李氏所能提供的故事,只是一堆”原始史料“而已。他偶发议论,那也只是这位老将军个人的成熟或不成熟的个人意见。我这位执笔人,如脱缰而驰,根据他供给的”口述史料“,加上我个人研究所得,来大搞其社会科学,那又与”李宗仁“何干呢?这样不是驴头不对马嘴了吗?所以我就多少有负于校中同仁之嘱望,决定不去画蛇添足。还是使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