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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说更繁华的伦敦了。再说这种 不景气的日子,谁还有心肠认真找乐儿?所以虽然圣诞节,大家也只点缀点缀,应个景儿罢 了。
可是邮差却忙坏了,成千成万的贺片经过他们的手。贺片之外还有月份牌。这种月份牌 一点儿大,装在卡片上,也有画,也有吉语。花样也不少,却比贺片差远了。贺片分两种, 一种填上姓名,一种印上姓名。交游广的用后一种,自然贵些;据说前些年也得勾心斗角地 出花样,这一年却多半简简单档的,为的好省些钱。前一种却不同,各家书纸店得抢买主, 所以花色比以先还多些。不过据说也没有十二分新鲜出奇的样子,这个究竟只是应景的玩意 儿呀。但是在一个外国人眼里,五光十色,也就够瞧的。曾经到旧城一家大书纸店里看过, 样本厚厚的四大册,足有三千种之多。
样本开头是皇家贺片:英王的是圣保罗堂图;王后的内外两幅画,其一是花园图;威尔 士亲王的是候人图;约克公爵夫妇的是一六六○年圣詹姆士公园冰戏图;马利公主的是行猎 图。圣保罗堂庄严宏大,下临伦敦城;园里的花透着上帝的微笑;候人比喻好运气和欢乐在 人生的大道上等着你;圣詹姆士公园(在圣詹姆士宫南)代表宫廷,溜冰和行猎代表英国人 运动的嗜好。那幅溜冰图古色古香,而且十足神气。这些贺片原样很大,也有小号的,谁都 可以买来填上自己名字寄给人。此外有全金色的,晶莹照眼;有“蝴蝶翅”的,闪闪的宝蓝 光;有雕空嵌花纱的,玲珑剔透,如嚼冰雪。又有羊皮纸仿四折本的;嵌铜片小风车的;嵌 彩玻璃片圣母像的;嵌剪纸的鸟的;在猫头鹰头上粘羊毛的:都为的教人有实体感。
太太们也忙得可以的,张罗着亲戚朋友丈夫孩子的礼物,张罗着装饰屋子,圣诞树,火 鸡等等。节前一个礼拜,每天电灯初亮时上牛津街一带去看,步道上挨肩擦背匆匆来往的满 是办年货的;不用说是太太们多。装饰屋子有两件东西不可没有,便是冬青和“苹果寄生” (mistletoe)的枝子。前者教堂里也用;后者却只用在人家里;大都插在高处。 冬青取其青,有时还带着小红果儿;用以装饰圣诞节,由来已久,有人疑心是基督教徒从罗 马风俗里捡来的。“苹果寄生”带着白色小浆果儿,却是英国土俗,至晚十七世纪初就用它 了。从前在它底下,少年男人可以和任何女子接吻;但接吻后他得摘掉一粒果子。果子摘完 了,就不准再在下面接吻了。
圣诞树也有种种装饰,树上挂着给孩子们的礼物,装饰的繁简大约看人家的情形。我在 朋友的房东太太家看见的只是小小一株;据说从乌尔乌斯三六公司(货价只有三便士六便士 两码)买来,才六便士,合四五毛钱。可是放在餐桌上,青青的,的里瓜拉挂着些耀眼的玻 璃球儿,绕着树更安排些“哀斯基摩人”一类小玩意,也热热闹闹地凑趣儿。圣诞树的风俗 是从德国来的;德国也许是从斯堪第那维亚传下来的。斯堪第那维亚神话里有所谓世界树, 叫做“乙格抓西儿”(YgDgdrasil),用根和枝子联系着天地幽冥三界。这是株 枯树,可是滴着蜜。根下是诸德之泉;树中间坐着一只鹰,一只松鼠,四只公鹿;根旁一条 毒蛇,老是啃着根。松鼠上下窜,在顶上的鹰与聪敏的毒蛇之间挑拨是非。树震动不得,震 动了,地底下的妖魔便会起来捣乱。想着这段神话,现在的圣诞树真是更显得温暖可亲了。 圣诞树和那些冬青,“苹果寄生”,到了来年六日一齐烧去;烧的时候,在场的都动手,为 的是分点儿福气。
圣诞节的晚上,在朋友的房东太太家里。照例该吃火鸡,酸梅布丁;那位房东太太手头 颇窘,却还卖了几件旧家具,买了一只二十二磅重的大火鸡来过节。可惜女仆不小心,烤枯 了一点儿;老太太自个儿唠叨了几句,大节下,也就算了。可是火鸡味道也并不怎样特别似 的。吃饭时候,大家一面扔纸球,一面扯花炮——两个人扯,有时只响一下,有时还夹着小 纸片儿,多半是带着“爱”字儿的吉语。饭后做游戏,有音乐椅子(椅子数目比人少一个; 乐声止时,众人抢着坐),掩目吹蜡烛,抓瞎,抢人(分队),抢气球等等,大家居然一团 孩子气。最后还有跳舞。这一晚过去,第二天差不多什么都照旧了。
新年大家若无其事地过去;有些旧人家愿意上午第一个进门的是个头发深,气色黑些的 人,说这样人带进新年是吉利的。朋友的房东太那早晨特意通电话请一家熟买卖的掌柜上 她家去;他正是这样的人。新年也卖历本;人家常用的是老摩尔历本(Old Mo#re ′s Almanack),书纸店里买,价钱贱,只两便士。这一年的,面上印着“乔治 王陛下登极第二十三年”;有一块小图,画着日月星地球,地球外一个圈儿,画着黄道十二 宫的像,如“白羊”“金牛”“双子”等。古来星座的名字,取像于人物,也另有风味。历 本前有一整幅观像图,题道,“将来怎样?”“老摩尔告诉你”。从图中看,老摩尔创于一 千七百年,到现在已经二百多年了。每月一面,上栏可以说是“推背图”,但没有神秘气; 下栏分日数,星期,大事记,日出没时间,月出没时间,伦敦潮汛,时事预测各项。此外还 有月盈缺表,各港潮汛表,行星运行表,三岛集期表,邮政章程,大路规则,做点心法,养 家禽法,家事常识。广告也不少,卖丸药的最多,满是给太们预备的;因为这种历本原是 给太们预备的。
1934年12月15—17日作。
(原载1935年2月1日《中学生》第52号)
黄金书屋Youth校对||goldbook。yeah/
朱自清散文全编 房东太
歇卜士太(Mrs。Hib#s)没有来过中国,也并不怎样喜欢中国,可是我们 看,她有中国那老味儿。她说人家笑她母女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那是老古板的意思;但她 承认她们是的,她不在乎这个。
真的,圣诞节下午到了她那间黯淡的饭厅里,那家具,那人物,那谈话,都是古气盎 然,不像在现代。这时候她还住在伦敦北郊芬乞来路(Finchley Road)。那 是一条阔人家的路;可是她的房子已经抵押满期,经理人已经在她门口路边上立了一座木 牌,标价招买,不过半年多还没人过问罢了。那座木牌,和篮球架子差不多大,只是低些; 一走到门前,准看见。晚餐桌上,听见厨房里尖叫了一声,她忙去看了,回来说,火鸡烤枯 了一点,可惜,二十二磅重,还是卖了几件家具买的呢。她可惜的是火鸡,倒不是家具;但 我们一点没吃着那烤枯了的地方。
她爱说话,也会说话,一开口滔滔不绝;押房子,卖家具等等,都会告诉你。但是只高 高兴兴地告诉你,至少也平平淡淡地告诉你,决不垂头丧气,决不唉声叹气。她说话是个趣 味,我们听话也是个趣味(在她的话里,她死了的丈夫和儿子都是活的,她的一些住客也是 活的);所以后来虽然听了四个多月,倒并不觉得厌倦。有一回早餐时候,她说有一首诗, 忘记是谁的,可以作她的墓铭,诗云:这儿一个可怜的女人,她在世永没有住过嘴。
上帝说她会复活,我们希望她永不会。
其实我们倒是希望她会的。
道地的贤妻良母,她是;这里可以看见中国那老味儿。她原是个阔小姐,从小送到比利 时受教育,学法文,学钢琴。钢琴大约还熟,法文可生疏了。她说街上如有法国人向她问 话,她想起答话的时候,那人怕已经拐了弯儿了。结婚时得着她姑母一大笔遗产;靠着这笔 遗产,她支持了这个家庭二十多年。歇卜士先生在剑桥大学毕业,一心想作诗人,成天住在 云里雾里。他二十年只在家里待着,偶然教几个学生。他的诗送到剑桥的刊物上去,原稿却 寄回了,附着一封客气的信。他又自己花钱印了一小本诗集,封面上注明,希望出版家采纳 印行,但是并没有什么回响。太常劝先生删诗行,譬如说,四行中可以删去三行罢;但是 他不肯割爱,于是乎只好敝帚自珍了。
歇卜士先生却会说好几国话。大战后太带了先生小姐,还有一个朋友去逛意大利;住 旅馆雇船等等,全交给诗人的先生办,因为他会说意大利话。幸而没出错几。临上火车,到 了站台上,他却不见了。眼见车就要开了,太这一急非同小可,又不会说给别人,只好教 小姐去张看,却不许她远走。好容易先生钻出来了,从从容容的,原来他上“更衣室”来着。
太最伤心她的儿子。他也是大学生,长的一表人才。大战时去从军;训练的时候偶然 回家,非常爱惜那庄严的制服,从不教它有一个折儿。大战快完的时候,却来了恶消息,他 尽了他的职务了。太最伤心的是这个时候的这种消息,她在举世庆祝休战声中,迷迷糊糊 过了好些日子。后来逛意大利,便是解闷儿去的。她那时甚至于该领的恤金,无心也不忍去 领——等到限期已过,即使要领,可也不成了。
小姐现在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就为这个女孩子活着。早晨一块儿拾掇拾掇屋子,吃完了 早饭,一块儿上街散步,回来便坐在饭厅里,说说话,看看通俗小说,就过了一天。晚上睡 在一屋里。一星期也同出去看一两回电影。小姐大约有二十四五了,高个儿,总在五英尺十 寸左右;蟹壳脸,露牙齿,脸上倒是和和气气的。爱笑,说话也天真得像个十二三岁小姑 娘。先生死后,他的学生爱利斯(El#is)很爱歇卜士太,几次想和她结婚,她不 肯。爱利斯是个传记家,有点小名气。那回诗人德拉梅在伦敦大学院讲文学的创造,曾经提 到他的书。他很高兴,在歇卜士太晚餐桌上特意说起这个。但是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