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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义较通用者稍广,故将 后两种也算在内。)这些或记风土人情,或记山川胜迹,或记“美好的昔日”,或记美好的 今天,都有或浓或淡的彩色,或工或泼的风致。而我近来读《山野掇拾》,和这些又是不 同:在这本书里,写着的只是“大陆的一角”,“法国的一区”③,并非特著的胜地,脍炙 人口的名所;所以一空依傍,所有的好处都只是作者自己的发见!前举几种中,只有柳子厚 的诸作也是如此写出的;但柳氏仅记风物,此书却兼记文化——如Vicard序中所言。 所谓“文化”,也并非在我们平日意想中的庞然巨物,只是人情之美;而书中写Loisi eux村的文化,实较风物为更多:这又有以异乎人。而书中写Loisieux村的文 化,实在也非写Loisieux村的文化,只是作者孙福熙先生暗暗地巧巧地告诉我们他 的哲学,他的人生哲学。所以写的是“法国的一区”,写的也就是他自己!他自己说得好:我本想尽量掇拾山野风味的,不知不觉的掇拾了许多掇拾者自己。(原书261页。)
①孙福熙的游记集。
②唐俟先生诗句。
③序中语。
但可爱的正是这个“自己”,可贵的也正是这个“自己”!
孙先生自己说这本书是记述“人类的大生命分配于他的式样”的,我们且来看创他的生 命究竟是什么式样?世界上原有两种人:一种是大刀阔斧的人,一种是细针密线的人。前一 种人真是一把“刀”,一把斩乱麻的快刀!什么纠纷,什么葛藤,到了他手里,都是一刀两 断!——正眼也不去瞧,不用说靠他理纷解结了!他行事只看准几条大干,其余的万千枝 叶,都一扫个精光;所谓“擒贼必擒王”,也所谓“以不了了之”!英雄豪杰是如此办法: 他们所图远大,是不屑也无暇顾念那些琐细的节目!蠢汉笨伯也是如此办法,他们却只图省 事!他们的思力不足,不足剖析入微,鞭辟入里;如两个小儿争闹,做父亲的更不思索,便 照例每人给一个耳光!这真是“不亦快哉”!但你我若既不能为英雄豪杰,又不甘做蠢汉笨 伯,便自然而然只能企图做后一种人。这种人凡事要问底细:“打破沙缸问到底!还要问沙 缸从哪里起?”①他们于一言一动之微,一沙一石之细,都不轻轻放过!从前人将桃核雕成 一只船,船上有苏东坡,黄鲁直,佛印等;或于元旦在一粒芝麻上写“天下太平”四字,以 验目力:便是这种脾气的一面。他们不注重一千一万,而注意一毫一厘;他们觉得这一毫一 厘便是那一千一万的具体而微——只要将这一毫一厘看得透彻,正和照相的放大一样,其余 也可想见了。他们所以于每事每物,必要拆开来看,拆穿来看;无论锱铢之别,淄渑之辨, 总要看出而后已,正如显微镜一样。这样可以辨出许多新异的滋味,乃是他们独得的秘密! 总之,他们对于怎样微渺的事物,都觉吃惊;而常人则熟视无睹!故他们是常人而又有以异 乎常人。这两种人——孙先生,画家,若容我用中国画来比,我将说前者是“泼笔”,后者 是“工笔”。孙先生自己是“工笔”,是后一种人。他的朋友号他为“细磨细琢的春台”, 真不错,他的全部都在这儿了!他纪念他的姑母和父亲,他说他们以细磨细琢的工夫传授给 他,然而他远不如他们了。从他的父亲那里,他“知道一句话中,除字面上的意思之外,还 有别的话在这里边,只听字面,还远不能听懂说话音的意思哩”②。这本书的长处,也就在 “别的话”这一点;乍看岂不是淡档的?缓缓咀嚼一番,便会有浓密的滋味从口角流出!你 若看过瀼瀼的朝露,皱皱的水波,茫茫的冷月:薄薄的女衫,你若吃过上好的皮丝,鲜嫩的 毛笋,新制的龙井茶:你一定懂得我的话。
①系我们的土话。
②原书171页。
我最觉得有味的是孙先生的机智。孙先生收藏的本领真好!他收藏着怎样多的虽微末却 珍异的材料,就如慈母收藏果饵一样;偶然拈出一两件来,令人惊异他的富有!其实东西本 不稀奇,经他一收拾,便觉不凡了。他于人们忽略的地方,加倍地描写,使你于平常身历之 境,也会有惊异之感。他的选择的工夫又高明;那分析的描写与精彩的对话,足以显出他敏 锐的观察力。所以他的书既富于自己的个性,一面也富于他人的个性,无怪乎他自己也会觉 得他的富有了。他的分析的描写含有论理的美,就是精严与圆密;像一个扎缚停当的少年武 士,英姿飒爽而又妩媚可人!又像医生用的小解剖刀,银光一闪,骨肉判然!你或者觉得太 琐屑了,太腻烦了;但这不是腻烦和琐屑,这乃是悠闲(Idle)。悠闲也是人生的一 面,其必要正和不悠闲一样!他的对话的精彩,也正在悠闲这一面!这才真是Loisie ux村人的话,因为真的乡村生活是悠闲的。他在这些对话中,介绍我们面晤一个个活泼泼 的Loisieux村人!总之,我们读这本书,往往能由几个字或一句话里,窥见事的全 部,人的全性;这便是我所谓“孙先生的机智”了。孙先生是画家。他从前有过一篇游记, 以“画”名文,题为《赴法途中漫画》①;篇首有说明,深以作文不能如作画为恨。其实他 只是自谦;他的文几乎全是画,他的作文便是以文字作画!他叙事,抒情,写景,固然是 画;就是说理,也还是画。人家说“诗中有画”,孙先生是文中有画;不但文中有画,画中还有诗,诗中还有哲学。
我说过孙先生的画工,现在再来说他的诗意——画本是“无声诗”呀。他这本书是写民 间乐趣的;但他有些什么乐趣呢?采葡萄的落后是一;画风柳,纸为风吹,画瀑布,纸为水 溅是二;与绿的蚱蜢,黑的蚂蚁等“合画”是三。这些是他已经说出的,但重要的是那未经 说出的“别的话”;他爱村人的性格,那纯朴,温厚,乐天,勤劳的性格。他们“反直不想 与人相打”;他们不畏缩,不鄙夷,爱人而又自私,藏匿而又坦白;他们只是作工,只是太 作工,“真的不要自己的性命!”②——非为衣食,也非不为衣食,只是浑然的一种趣味。 这些正都是他们健全的地方!你或者要笑他们没有理想,如书中R君夫妇之笑他们雇来的工 人③;但“没有理想”的可笑,不见得比“有理想”的可笑更甚——在现在的我们,“原始 的”与“文化的”实觉得一般可爱。而这也并非全为了对比的趣味,“原始的”实是更近于 我们所常读的诗,实是“别有系人心处”!譬如我读这本书,就常常觉得是在读面熟得很的 诗!“村人的性格”还有一个“联号”,便是“自然的风物”,孙先生是画家,他之爱自然 的风物,是不用说的;而自然的风物便是自然的诗,也似乎不用说的。孙先生是画家,他更 爱自然的动象,说也是一种社会的变幻。他爱风吹不绝的柳树,他爱水珠飞溅的瀑布,他爱 绿的蚱蜢,黑的蚂蚁,赭褐的六足四翼不曾相识的东西;它们虽怎样地困苦他,但却是活的 画,生命的诗!——在人们里,他最爱老年人和小孩子。他敬爱辛苦一生至今扶杖也不能行 了的老年人,他更羡慕见火车而抖的小孩子④。是的,老年人如已熟的果树,满垂着沉沉的 果实,任你去摘了吃;你只要眼睛亮,手法好,必能果腹而回!小孩子则如刚打朵儿的花, 蕴藏着无穷的允许:这其间有红的,绿的,有浓的,淡的,有小的,大的,有单瓣的,重瓣 的,有香的,有不香的,有努力开花的,有努力结实的——结女人脸的苹果,黄金的梨子, 珠子般的红樱桃,璎珞般的紫葡萄……而小姑娘尤为可爱!——读了这本书的,谁不爱那叫 喊尖利的“啊”的小姑娘呢?其实胸怀润朗的人,什么于他都是朋友:他觉得一切东西里都 有些意思,在习俗的衣裳底下,躲藏着新鲜的身体。凭着这点意思去发展自己的生活,便是 诗的生活。“孙先生的诗意”,也便在这儿。
①曾载《晨报副刊》及《新潮》。
②原书124页。
③原书128页。
④原书253页。
在这种生活的河里伏流着的,便是孙先生的哲学了。他是个含忍与自制的人,是个中和 的(Moderate)人;他不能脱离自己,同时却也理会他人。他要“尽量的理会他人 的苦乐,——或苦中之乐,或乐中之苦,——免得眼睛生在额上的鄙夷他人,或胁肩谄笑的 阿谀他人”①。因此他论城市与乡村,男子与女子,团体与个人,都能寻出他们各自的长处 与短处。但他也非一味宽容的人,像“烂面朝盆”一样;他是不要阶级的,她同情于一切— —便是牛也非例外!他说:我们住在宇宙的大乡土中,一切孩儿都在我们的心中;没有一个乡土不是我的乡土,没 有一个孩儿不是我的孩儿!(原书64页。)
这是最大的“宽容”,但是只有一条路的“宽容”——其实已不能叫做“宽容”了。在 这“未完的草稿”的世界之中,他虽还免不了疑虑与鄙夷,他虽鄙夷人间的争闹,以为和三 个小虫的权利问题一样;②但他到底能从他的“泪珠的镜中照见自己以至于一切大千世界的 将来的笑影了”③。他相信大生命是有希望的;他相信便是那“没有果实,也没有花”的老 苹果树,那“只有折断而且曾经枯萎的老干上所生的稀少的枝叶”的老苹果树。“也预备来 年开得比以前更繁荣的花,结得更香美的果!”④在他的头脑里,世界是不会陈旧的,因为 他能够常常从新做起;他并不长嘘短叹,叫着不足,他只尽他的力做就是了。他教中国人不 必自馁;⑤真的,他真是个不自馁的人!他写出这本书是不自馁,他别的生活也必能不自馁 的!或者有人说他的思想近乎“圆通”,但他的本意只是“中和”,并无容得下“调和”的 余地;他既“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