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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隐又把精神拉回来,提笔给恩师写道:
今月二十四日,礼部放榜,某侥幸成名,不任感庆。
某才非秀异,文谢清华,幸忝科名,皆由奖饰。昔马融立学,不闻荐彼门人;孔光当权,詎肯言其弟子?岂若四丈屈于公道,申以私恩,培树孤株,骞腾短羽。自卵而翼,皆出于生成;碎首糜躯,莫知其报效。瞻望旌棨,无任戴恩陨涕之至。
写好信,匆匆折好,派人送走。
第二天一大清早,李商隐就到萧洞来找韩畏之。这是个临时住处,老泰山王茂元已经答应出钱,给这对小夫妻另建一处新宅。
“啊!义山贤弟,你怎么找到这来了?唉!这里太不像样子,你别见笑呀!”
“畏之年兄,别急,我只说一句话就走。我马上回洛阳家,是和你告别的。”
“哦?——对,给你送去的信,看过了?”
李商隐点点头。
“不对啦!信送走不一会儿,七妹的父亲派来接她去泾源的人就到了。他们马上就出发,连夜要赶回去。大概现在已经到邠州了。七妹留下话,希望你也去泾源。她父亲会聘你入幕的。”
突然的变化,使李商隐不知所措。及第的喜讯还没告诉母亲、弟弟和洛阳的亲友,怎能去泾源呢?况且还要过释褐试这一关!他垂下头,神情茫然了。
韩畏之也觉得变化太快太大,想解释什么,但是,又能解释什么呢?他拍拍商隐瘦削的肩头,安慰道:
“七妹的母亲也从洛阳到泾源了,所以七妹才去泾源的。以愚兄之见,你先回洛阳家安顿一下,然后再去泾源,怎么样?”
义山点点头,只能这样了。
他看了看萧洞,又看了看畏之的狼狈模样,不由得笑了。一对新婚夫妻竟住在这里?况且又是新及第进士。但是,想想自己,如果自己结婚,可能还不如他们呢,于是戏作二首诗赠畏之年兄。诗云:
龙山晴雪凤楼霞,洞里迷人有几家?
我为伤春心自醉,不劳君劝石榴花。
第一首他没有吟,只吟了第二首。前两句用刘晨进山寻药,与仙女在山洞同居的故事,来戏畏之。后两句,是感叹自己孑然一身,未有配偶的苦况。
韩畏之听罢,哈哈大笑,道:“不用我劝‘石榴花’?但是,用不用我做媒?这句写得无理。‘伤春’也无理。七小姐对你没有二心,你对她不怀二意,结婚是早晚的事,为什么要‘伤春’?应当高兴才是!你这身体弱不禁风,是不是就是这样无病呻吟,东想西虑,东愁西思,把自己身体搞垮的,对不对?要放宽心,像愚兄这样随遇而安,自得其乐,精神好,身体好,一切都好。”
原本想跟他开个玩笑,不料引出这么一大堆劝解,外加批评话,李商隐哭笑不得。畏之年兄说得也对,自己太敏感,事无巨细,总好多思多虑,尤其对于女孩子,除了应试及第之外,想得最多。而对王家七小姐有一种说不出的特殊感情,时时刻刻放不下,忘不掉,难道这便是爱?
李商隐想到这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告辞了畏之,回到令狐家。因为昨天晚上已经和七郎等三兄弟告了别,老管家湘叔也去了兴元,家中再没别人,收拾收拾东西,就要出门上路,锦瑟却挑帘进来,把他吓了一跳。
按规矩,内眷是不能随便到外室,尤其是客房,尤其是单身男人的客房,曾经还有过一段情恋的男人客房。这要让别人知道,透露给八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不仅自己要受责备,恐怕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李商隐镇定一下,忙问道:“嫂子,不知到此有何见教?”
“别叫我嫂子。我还不如一个娼妓。看看他是怎样对待我的!”
锦瑟把胳膊露出来,上面青一块紫一块,全是用手掐的。
李商隐心里很难过,但是已经做成了熟饭,又过了这么多年,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他让她把衣袖放下,把胳膊遮上。
锦瑟两眼含泪,解开衣带,又露出胸脯,白嫩嫩的玉肌,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又把大腿露出,依然是紫一块青一块!
李商隐不敢看,让她赶快结好衣带,整好衣裤。
“他不是人。他会把我折磨死的!商隐,救救我,救救我吧!”
锦瑟跪倒地上,向他求助。
李商隐惊恐、痛心、难过,又十分惆怅。自己有救她的能力吗?如何救她?不要说她已经是恩师儿子的妾,自己跟八郎的友情,近年来有增无减,更为亲密,更为融恰,怎么会做出令他恼怒、憎恨的事情呢?
然而,他不忍心把这些不敢救助她的残酷字眼儿,对她讲出口。她只会轻蔑自己、痛恨自己。他又不忍心让她绝望,失去生的欲望。
那么,该怎么办?
沉默。
沉默好像是最没办法的办法,让一切的一切都埋进在沉默的深渊里,在沉默中解脱,在沉默中消融,流逝!
“不能救我,那——你还不能帮我吗?”
锦瑟哀求着。
李商隐知道她是看透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无能、自己的软弱和自己的卑鄙,才不得已求其次,不想让自己为难。多么良善的女人啊!李商隐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内心深处的正义呼声,抖动一下身子,坚定地道:
“说吧,可以牺牲一切,不要一切,我一定帮助你!”
“不要你牺牲什么,请你把我的事转告给温公子庭筠就行啦。”
温公子能来救你吗?听她那自信的口气,好像把握很大。李商隐心中又起波澜,……在她心目中,自己的地位肯定不如温公子。她更爱温公子,而温公子比自己更爱她!
李商隐不愿意这样比较,可是,事实就是这么回事,是不容置疑不容推翻的。
锦瑟把话说完,站起来走到门口往外看了看,见外面没人,转头朝李商隐做了个笑脸,消失在两块门板中间。
李商隐心里难受极了,那做出的“笑脸”,其实不是笑而是哭,哭这个世道竟然没有人能救救一个正在苦海中受煎熬的弱女子!多么残酷的世道!多么残酷的人生啊!
五
残春,花落了,柳枝却吐出翠绿,一派繁茂景色。
短亭长亭上,送别的人陆陆续续,来来往往,一片繁忙。
李商隐伤感极了。他孤身一人,骑着一头瘦驴,任驴儿蹒跚而行。八郎上早朝走得早,不知是忘了还是根本没想给他准备马车。他自己雇不起马车,连匹健马也雇不起。
骑着这么头瘦驴,他有的是时间想心事儿。人生一大喜事,众人眼红的进士及第,总算解决!但是并没给他带来多大的兴奋。
往年他真的下了许多苦功夫,一连几个月足不出户地用功,到头来却名落孙山考不中;而今年,他根本没怎么读书,写的文章也不多,只研究研究主考官高锴大人的口味,按照他的口味作了几篇诗赋文章,结果却高高中第,金榜有名。真让人哭笑不得!
他想起李肱。
这个性情直率,天资朴真的皇族宗子,是按照父命前来应试的。试前根本没有看书,只抄了自己往昔的几篇旧作,居然得到主考官高锴赏识。李商隐读过他那首《霓裳羽衣曲》诗,算不上高明,也没有新意。高大人在皇上面前竟然夸说“最为迥出,更无其比”,真令人糊涂!他是宗族子弟,难道我不是吗?不过距本枝远一点罢了。
李商隐想起这些,很是伤感,觉得人生于世,事事不如意,事事不顺当。他摇摇头。但是,自己毕竟还是及第了,多年的追求多年的愿望,终于如愿,这给了他不少安慰。走到灞上,看见路边风云花鸟,饶有兴会,忽生灵感,于是吟道:
芳桂当年各一枝,行期未分压春期。
江鱼朔雁长相忆,秦树蒿云自不知。
下苑经过劳想像,东门送饯又差池。
灞陵柳色无离恨,莫枉长条赠所思。
李商隐边走边吟咏,直到洛阳城,才最后把尾联凑足,题目为《及第东归次灞上却寄同年》。
回到洛阳家,母亲和弟弟羲叟、堂兄让山以及众亲友知道李商隐及第,即将做官,一片喜气。
让山把家中的陈酿搬出来,招待前来贺喜的亲友。商隐很受感动。他整天被亲情包围着,畅快极了,眼睛有神,脸颊也长了肉,虽然谈不上红光满面,却比满脸灰暗强了许多。
李商隐心畅神怡,常到各地走走,散散步。但他不愿去崇让坊,怕睹物生思,况且王家七小姐也不在家。
这天,他信步来到一僧院,举目一瞧,满眼牡丹花,正含苞待放,美极了。
牡丹原生长在陕西秦岭山中,后来移至长安,成了花王和花后,倾城倾国。那年武则天隆冬季节想赏花,于是下诏,命百花盛开,唯独牡丹抗命不开,被贬到东都洛阳。后来洛阳就成了牡丹的王国。其中最佳珍品,是姚家养的黄牡丹,被称为“姚黄”,还有魏家养的紫牡丹,被称为“魏紫”。
然而这僧院的牡丹,品种太平常,太普通,不是白色就是淡黄色,太没特色。他记起陈标写的《僧院牡丹》,是红色,诗云“琉璃地上开红艳,碧落天头散晓霞。”元稹写的《西明寺牡丹》,是紫色,诗云“花向琉璃地上生,光风炫转紫云英。”
都颇有特色。
为什么洛阳僧院只种白色和淡黄两种牡丹呢?
过去在长安恩师令狐家,看见院中有一丛紫红色牡丹,正在盛开,十分冶艳。太和三年,恩师出任东都留守,在离别长安时,他曾写过一首七绝,题目为《赴东都别牡丹》,诗云:
十年不见小庭花,紫萼临开又别家。
上马出门回首望,何时更得到京华。
恩师在外为官飘泊,难得回长安家观赏紫牡丹,临行在马背上,还回头眺望,惜别之情历历在眼前!
那年牡丹花开时,李商隐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