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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他跑得气喘吁吁,几名袄上结着琵琶扣的女子迎面而来,险些让他撞着,惊呼了声。
直奔至扬州城郊,狭窄幽弄后,廊棚内,慕平大口喘息,敲了医馆深锁的木门。“大夫、大夫在么?”
“是谁啊?”许久之后,有名老者出来应门。
见有人出来,慕平方才的冲劲一下子又灭了,他张着嘴,一时片刻竟无法开口。
“小兄弟,有何事么?怎么不说话了?”老者为医馆主人,近年因双眼渐渐无法视物,已减少外出行医看诊,住在城郊的他只收些零星患者,
聊以糊口。医者着双眼,满是皱纹的脸朝慕平靠近,想看清楚眼前的小孩些。
“不、不是我。”慕平往后缩。“大夫可以随我出诊吗?我有个朋友病了,他咳得很厉害。”
慕平是从家里仆人口中打探到这名大夫的。福伯说扬州城内的大夫不愿诊治楚扬,那么,扬州城郊的大夫或许可以,这是他所猜想的。
“那么,小兄弟稍等片刻,老朽拿个药箱。”年迈的医者转身入内携了药箱,随他缓步前往扬州城内,探视楚扬。
再回到城内时,日早已暗、天色全黑。
他们来到楚家门外时,慕平是掩着脸的。他匆促地胡乱叩门,就怕楚家的人来迟了,他会给自个儿家里的人发现,而后揪回去又再面壁好些天
。
“来了、来了!”福伯打开了门,见着竟是慕平,喜出望外。“平少爷,是你啊!”
“福伯,麻烦先让我进去躲一躲!”慕平左右张望确定安全后,侧身入了楚家大门,随后再招来大夫。
他轻声对着福伯道:“我找了个大夫来看楚大哥,这个大夫眼有些盲,肯定不会被楚大哥的蓝瞳吓到的。”
“平少爷。”福伯听得慕平为自己的主子如此费心,简直是感动涕零到无以复加。
“楚大哥呢?”
“奴才带您进去。”福伯躬身带领,心里头对这才八岁却菩萨心肠的慕平兴起万分感谢之意。
他们在月下长廊间走着。还在远处,慕平便听见楚扬的咳嗽声,一声一声,咳入心肺。
福伯叩门入内,房里未燃上灯,一片漆黑黯然。夜色浓厚中楚扬靠着些微月光瞧见了慕平。
“是你!”楚扬万分惊讶。
“我带了大夫来看你。”慕平绕过桌案,来至楚扬身边。
窗外夜色浓郁月色蒙蒙,静悄暗房内大夫开启药箱的声音夹杂楚扬的咳嗽声,在沁凉如水的夜里,格外清楚入耳。
几乎眼盲的大夫靠着多年行医的丰富经验,即便看不见,也准确地为楚扬切上了脉。
福伯心焦地问着:“大夫,如何,我家小少爷的病不严重吧?”
“放心,只是气瘀攻心。我开帖药单给你,这药按时服用,方能见效。”老医者说着:“然而此病久矣,小兄弟心胸不开则郁闷难散,我虽开
得了药,但心病还须心药医。”
慕平听不懂大夫说些什么,他只是待在床边,睁着双大眼,静静看着楚扬。
那之后,慕平又在楚家待了一晚,服过药的楚扬发起高热,大夫走了,失去琴音的夜晚,他无法离开。
福伯为楚扬拭汗,彻夜未眠,慕平的眼睁睁合合,几度醒来,也只绕着楚扬转。
天亮时,病况平稳的楚扬退了热度,沉沉睡了。倒在床边的慕平被福伯唤醒,他睁着没睡醒的酸涩眼睛坐在床边发愣。
“该回去了平少爷。”福伯牵着他到了庭院,又抬了几块石头放在围墙边,好让他以后方便翻进翻出。
他要走时福伯感激涕零,泪道:“我家少爷没什么朋友,多谢平少爷这么常来看他。”
“我改天再来,你让楚大哥多休息。”慕平有些困地笑了笑,天真无邪的容颜上唯见纯净色彩。
跨上墙时,病着的楚扬走了出来。他苍白的脸上,一抹犹豫的神情思索着该如何面对慕平,咳了两声,然而欲言又止话语无法脱出。
“等你病好点我再来。”慕平说着,笑容犹若春风,扑得人心生暖意。他头上有十个姊姊,没半个哥哥,姊姊们老爱捉弄他,闲来无事便欺压
一番。楚扬的出现像是一道曙光,看来稳重的楚扬,就像他盼了许久的兄长那般,叫慕平不由自主地往他身边而去。
楚扬怔愣着。对他而言,慕平的笑容过于奢侈,他有生以来从没见过那样瑰美的笑,粲然不染,清雅恬静。
生意盎然的三月,园里琼花遍地婀娜绽放,柳丝扬舞似绿雾青烟。
慕平的笑,是春里的风,悄悄然不惊动他分毫伤痛,缓缓渗进他肺腑之中,暖和那早已冰寒的心。
天已亮,庭院内嘈雀乱啼,慕平踏着轻步,身影躲躲藏藏,直溜回了自个儿的房门前。他左探右探,发觉无人,松了口气,打算推门入内。
“你以为失踪了整个晚上,会没人发现吗?”神出鬼没的容氏不知何时,早已站在儿子身后。
“娘!”慕平回头见着是娘亲,吓得脸色发白。
“去哪了?”容氏一张慈母祥颜没了笑容,神色略暗,看来有些骇人。“我稍早前来叫你起身用膳,但发觉被褥整齐,才知你又没回来。”
几个捧著书册往书斋而去的姊姊半途经过,见着有趣的一幕,不禁又相继说笑了起来。“唉,那个笨蛋又被抓到了啊?”
“不就是咱们那个好弟弟吗?”
“奇了,同个娘生的,怎么差那么多呢?我猜他肯定是捡来的。”
“天生资质不足啊,怎能怪他呢!”少女们笑着,铃般悦耳声调随风渐渐远去。
慕平低着头,噘起了嘴。
“进房去!”容氏不必想,便知儿子又往隔壁楚府去了。
她这孩儿生性纯厚,见谁孤苦无依便心生怜悯前去慰问照顾,这般善良心肠倒也不是不好,只不过扯上的是个蓝眼妖人,为娘的她总是放不下
心,她就怕他太过接近楚家人,会有什么意外。
容氏再道:“明日起至书斋去与姊姊们相伴读书习字,你都这么大了,别老往外跑,让爹娘操心。”
“读书习字?”慕平一双眼睁得老大。“跟姊姊们一起?”他除了爹娘,最怕的就是那十个姊姊啊!一张脸皱了,瘪了,眼眶又泛红了。
“读圣贤书,修养心性,娘什么也不盼,就只盼着你早些懂事,将来好撑持这整个慕家。慕家的将来系在你的身上,你好好记得娘今日说的这
番话。”容氏叹了口气,将儿子推入了房里。“去睡吧,你的眼都布红丝了。”
慕平懵懂的年纪里,尚不知娘亲话语中的苦心与日后他将扛负的所有责任。他心里只惦着楚扬的病,楚扬不知何时才能痊愈,他的琴音不知何
时才能再次响起。慕平想着被书册困住后,该怎么再爬过那道墙前去找他。
门被娘亲拉上关起的那刻,慕平脑海里只绕着这些。
许久许久,春走夏至,爹外出经商、娘忙于家务,趁着无人看管,慕平将书塞进衣襟内,又爬上了那道墙。
墙后,凉亭内,琴声因慕平攀墙时发出的杂音而停,慕平觉得奇怪,往凉亭内望去,见着楚扬正诧异地望着他。
慕平漾起了抹笑。“别来无恙?”他问。
楚扬仍是惊讶的神情。
“平少爷小心些。”福伯赶紧走了来,将慕平由墙上抱下。
“谢谢你啊,福伯。”慕平道谢后,直往凉亭内奔去。他那双眼灵灵探着楚扬,盯得楚扬浑身不自在。
“你的脸色好很多了,不咳了吧?”见着楚扬安好,慕平宽心了。
“……不咳了……”琴音静,楚扬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再无心思鸣琴,双眼不知该往哪处摆,难以直视慕平。
“不咳了就好。”慕平喜孜孜地。“这阵子我爹我娘把我关了起来,都不让我出门。我好惦着你,不知你病如何。如今你已痊愈,我真可放心
了。”
楚扬扬眸,难以理解慕平心思。“为何……为何待我这么好……”他望着小他三岁的慕平,京城至扬州,众人皆躲避他不及,唯有他总笔直朝
他走来,一双晶莹的眼若春水盈盈,不曾移开,只落在他身上。
慕平搔了搔头。“你这么问,我怎么答呢?这是自然而然的,见你病得如此重,总不能不管吧!”
“自然而然……”楚扬的笑有些苦涩。“从来无人如此……”话到了口边,楚扬神伤,遂止了接下去的话语。
“你的琴,好别致啊。”慕平被楚扬十指之下的梧桐古琴给吸引了,他见着梧桐木制朴素雅致的七弦琴,惊讶这么个东西,竟能发出如涓涓流
水般令听者着迷的奇妙音律。
“只是把普通的琴。”琴是他来扬州途中买的,寻常工匠寻常音色,他不知慕平为何透露着万分痴迷的神情。
“书上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就是说这样的声音吗?”慕平坐在凉亭内,楚扬身旁,他盯着楚扬口中的普通琴,欣赏着琴身
漆上的暗红色泽。
楚扬脸上有笑淡开。毫无心机的慕平轻而易举便攻陷楚扬的心扉,慕平的真诚令他无法漠视,来扬州的这些日子里他几次欢颜,皆来自慕平。
那夜带来大夫的慕平离去后,楚扬隔了好一段时间都未听闻慕平的声音由邻墙传来。那日起,他将琴移至凉亭的次数多了,他明白自己在等着
,等着慕平小小身影何时何日再度攀墙而来。
他十指上抚,琴音再度流泻,音律间平静沉稳无忧无痕,慕平的出现似乎平息了他被亲人遗弃的伤痛,他久咳不愈的病去了,胸口那股郁闷淡
了,慕平笑里了无忧愁,令他望之亦同受感染。
楚扬开始鸣琴,慕平便静静听着,原本随侍身侧的福伯端来茶盏后悄悄退下,不愿打扰两位少爷。
慕平抽出怀中的书册,喃喃念着:“明日夫子又要考默书了。”
慕平摊开了书,下巴顶着桌面,听着琴,读著书中的句子。“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
片刻后他觉得不妥,顿了顿。“楚大哥,这么会不会吵着你?”
“不会。”
慕平漾起了笑。“那我继续。不过这书里头写着什么,还真难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