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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1警世通言 作者:[明]冯梦龙-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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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金、朔四样风配着四时。这诗首句说西风,西方属金,金风乃秋令也。那金风一起,梧叶飘黄,群芳零落。第二句说:“吹落黄花满地金,”黄花即菊花。此花开于深秋,其性属火,敢与秋霜鏖战,最能耐久,随你老来焦干枯烂,并不落瓣。说个“吹落黄花满地金”,岂不是错误了?兴之所发,不能自己。举笔舐墨,依韵续诗二句:
    “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写便写了,东坡愧心复萌:“倘此老出书房相待,见了此诗,当面抢白,不像晚辈体面,欲待袖去以灭其迹,又恐荆公寻诗不见,带累徐伦。”思算不妥,只得仍将诗稿折叠,压于砚匣之下,盖上砚匣,步出书房。到大门首,取脚色手本,付与守门官吏瞩付道:“老太师出堂,通禀一声,说苏某在此伺候多时。因初到京中,文表不曾收拾。
    明日早朝赘过表章,再来谒见。“说罢,骑马回下处去了。
    不多时,荆公出堂。守门官吏虽蒙苏爷瞩付,没有纸包相送,那个与他禀话,只将脚色手本和门簿缴纳。荆公也只当常规,未及观看,心下记着菊花诗二句未完韵。恰好徐伦从太医院取药回来,荆公唤徐伦送置东书房,荆公也随后入来。坐定,揭起砚匣,取出诗稿一看,问徐伦道:“适才何人到此?”徐伦跪下,禀道:“湖州府苏爷伺候老爷,曾到。”荆公看其字迹,也认得是苏学士之笔。口中不语,心下踌躇:“苏轼这个小畜生,虽遭挫折,轻薄之性不改!不道自己学疏才浅,敢来讥讪老夫!明日早朝,奏过官里,将他削职为民。”又想道:“且住,他也不晓得黄州菊花落瓣,也怪他不得!”
    叫徐伦取湖广缺官册籍来看。单看黄州府,余官俱在,只缺少个团练副使,荆公暗记在心。命徐伦将诗稿贴于书房柱上。明日早朝,密奏天子,言苏拭才力不及,左迁黄州团练副使。天下官员到京上表章,升降勾除,各自安命。惟有东坡心中不服,心下明知荆公为改诗触犯,公报私仇。没奈何,也只得谢恩。朝房中才卸朝服,长班禀道:“丞相爷出朝。”东坡露堂一恭。荆公肩舆中举手道:“午后老夫有一饭。”东坡领命。回下处修书,打发湖州跟官人役,兼本衙管家,往旧任接取家眷黄州相会。
    午牌过后,东坡素服角带,写下新任黄州团练副使脚色手本,乘马来见丞相领饭。
    门吏通报,荆公分付请进到大堂拜见。荆公侍以师生之礼,手下点茶,荆公开言道:
    “子瞻左迁黄州,乃圣上主意,老人爱莫能助。予瞻莫错怪老夫否?”东坡道:“晚学生自知才力不及,岂敢怨老太师!”荆公笑道:“子瞻大才,岂有不及!只是到黄州为官,闲暇无事,还要读书博学。”东坡目穷万卷,才压千人。今日劝他读书博学,还读什么样书!口中称谢道:“承老太师指教。”心下愈加不服。荆公为人至俭,肴不过四器,酒不过三杯,饭不过一箸。东坡告辞,荆公送下滴水榜前,携东坡手道:“老夫幼年灯窗十载,染成一症,老年举发,太医院看是痰火之症。虽然服药,难以除根。必得阳羡茶,方可治。有荆溪进贡阳羡茶,圣上就赐与老夫。老夫问太医院官如何烹服,太医院官说须用瞿塘中峡水。瞿塘在蜀,老夫几欲差人往取,未得其便,兼恐所差之人未必用心。子瞻桑梓之邦,倘尊眷往来之便,将瞿塘中峡水,携一瓮寄与老夫,则老夫衰老之年,皆子瞻所延也。”东坡领命,回相国寺。次日辞朝出京,星夜奔黄州道上。黄州合府官员知东坡天下有名才子,又是翰林谪官,出郭远迎。选良时吉日公堂上任。过月之后,家眷方到。东坡在黄州与蜀客陈季常为友。不过登山玩水,饮酒赋诗,军务民情,秋毫无涉。
    光阴迅速,将及一载。时当重九之后,连日大风。一日风息,东坡兀坐书斋,忽想:
    “定惠院长老曾送我黄菊数种,栽于后园,今日何不去赏玩一番?”足犹未动,恰好陈季常相访。东坡大喜,便拉陈糙同往后园看菊。到得菊花棚下,只见满地铺金,枝上全无一朵。唬得东坡目瞪口呆,半晌无语。陈糙问道,“子瞻见菊花落瓣,缘何如此惊诧?”东坡道:“季常有所不知。平常见此花只是焦干枯烂,并不落瓣,去岁在王荆公府中,见他《咏菊》诗二句道:”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小弟只道此老错误了,续诗二句道:“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却不知黄州菊花果然落瓣!此老左迁小弟到黄州,原来使我看菊花也:”陈糙笑道:“古人说得好:
    广知世事休开口,纵会人前只点头。
    假若连头俱不点,一生无恼亦无愁。“
    东坡道:“小弟初然被谪,只道荆公恨我摘其短处,公报私仇。谁知他到不错,我到错了。真知灼见者,尚且有误,何况其他!吾辈切记,不可轻易说人笑人,正所谓经一失长一智耳。”东坡命家人取酒,与陈季常就落花之下,席地而坐。正饮酒间,门上报道:“本府马太爷拜访,将到。”东坡分付:“辞了他罢。”是日,两人对酌闲谈,至晚而散。
    次日,东坡写了名帖,答拜马大守,马公出堂迎接。彼时没有迎宾馆,就在后堂分宾而坐。茶罢,东坡因叙出去年相府错题了菊花诗,得罪荆公之事。马太守微笑道:
    “学生初到此间,也不知黄州菊花落瓣。亲见一次,此时方信。可见老太师学问渊博,有包罗天地之抱负。学士大人一时忽略,陷于不知,何不到京中太师门下赔罪一番,必然回嗔作喜。”东坡道:“学生也要去,恨无其由。”大守道:“将来有一事方便,只是不敢轻劳。”东坡问何事。太守道:“常规,冬至节必有贺表到京,例差地方官一员。
    学士大人若不嫌琐屑,假进表为由,到京也好。“东坡道:”承堂尊大人用情,学生愿往。“太守道:”这道表章,只得借重学土大笔。“东坡应允。
    别了马太守回衙,想起荆公嘱付要取瞿塘中峡水的话来。初时心中不服,连这取水一节,置之度外。如今却要替他出力做这件事,以赎妄言之罪。但此事不可轻托他人。
    现今夫人有恙,思想家乡。既承贤守公美意,不若告假亲送家眷还乡,取得瞿塘中峡水,庶为两便。黄州至眉州,一水之地,路正从瞿塘三峡过。那三峡?西陵峡,巫峡,归峡。
    西陵峡为上峡,巫峡为中峡,归峡为下峡。那西陵峡,又唤做瞿塘峡,在菱州府城之东。
    两崖对峙,中贯一江。艳预堆当其口,乃三峡之门。所以总唤做瞿塘三峡。此三峡共长七百余里,两岸连山无阙,重峦叠蟑,隐天蔽日。风无南北,惟有上下。自黄州到眉州,总有四千余里之程,夔州适当其半。东坡心下计较:“若送家眷直到眉州,往回将及万里,把贺冬表又担误了。我如今有个道理,叫做公私两尽。从陆路送家眷至夔州,却令家眷自回。我在夔州换船下峡,取了中峡之水,转回黄州,方往东京。可不是公私两尽。”算计已定,对夫人说知,收拾行李,辞别了马太守。衙门上悬一个告假的牌面。
    择了吉日,准备车马,唤集人夫,合家起程。一路无事,自不必说。
    才过夷陵州,早是高唐县。
    驿卒报好音,夔州在前面。
    东坡到了夔州,与夫人分手。嘱付得力管家,一路小心伏侍夫人回去。东坡讨个江船,自夔州开发,顺流而下。原来这艳预堆,是江口一块孤石,亭亭独立,夏即浸没,冬即露出。因水满石没之时,舟人取途不定,故又名犹豫堆。俗谚云。
    犹豫大如象,瞿塘不可上。
    犹豫大如马,瞿塘不可下。
    东坡在重阳后起身,此时尚在秋后冬前。又其年是闰八月,迟了一个月的节气,所以水势还大。上水时,舟行甚迟,下水时却甚快。东坡来时正怕迟慢,所以舍舟从陆。
    回时乘着水势,一泻千里,好不顺溜。东坡看见那峭壁千寻,沸波一线,想要做一篇《三峡赋》,结构不就。因连日鞍马困倦,凭几构思,不觉睡去,不曾分付得水手打水。
    及至醒来问时,已是下峡,过了中峡了。东坡分付:“我要取中峡之水,快与我拨转船头。”水手禀道:“老爷,三峡相连,水如瀑布,船如箭发。若回船便是逆水,日行数里,用力甚难。”东坡沉吟半晌,间:“此地可以泊船,有居民否?”水手禀道:“上二峡悬崖峭壁,船不能停。到归峡,山水之势渐平,崖上不多路,就有市井街道。”东坡叫泊了船,分付苍头:“你上崖去看有年长知事的居民,唤一个上来,不要声张惊动了他。”苍头领命。登崖不多时,带一个老人上船,口称居民叩头。东坡以美言抚慰,“我是过往客官,与你居民没有统属,要问你一句话。那瞿塘三峡,那一峡的水好?”
    老者道:“三峡相连,并无阻隔。上峡流于中峡,中峡流于下峡,昼夜不断。一般样水,难分好歹。”东坡暗想道:“荆公胶柱鼓瑟。三峡相连,一般样水,何必定要中峡?”
    叫手下给官价与百姓买个干净磁瓮,自己立于船头,看水手将下峡水满满的汲了一瓮,用柔皮纸封固,亲手佥押,即刻开船。直至黄州拜了马太守。夜间草成贺冬表,送去府中。马太守读了表文,深赞苏君大才。资表官就佥了苏轼名讳,择了吉日,与东坡饯行。
    东坡资了表文,带了一瓮蜀水,星夜来到东京,仍投大相国寺内。天色还早,命手下抬了水瓮,乘马到相府来见荆公。荆公正当闲坐,闻门上通报:“黄州团练使苏爷求见。”荆公笑道:“已经一载矣!”分付守门官:“缓着些出去,引他东书房相见。”
    守门官领命。荆公先到书房,见柱上所贴诗稿,经年尘埃迷目。亲手于鹊尾瓶中,取拂尘将尘拂去,俨然如旧。荆公端坐于书房。却说守门官延捱了半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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