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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可爱的故乡。
大山哟巍峨,
洛水哟滔滔,
在远方天蓝的帐篷里,
是我白头的阿玛达。'
他的声音虽轻,但歌词韵调中自有一种雄浑苍凉的气势。
臧国属南,季白从来也不曾听过这样的曲子。这是和丹朱的琴声所不一样的音乐,是没有办法用音律节奏来简单形容的感觉。
但是这歌里有一样东西是他能够明白的,即是那种眷恋家园的感情。
'这是我阿玛达教我唱的,在天蓝的语言里,阿玛达就是母亲的意思。'
蒙戎收回目光,看着怀里悄声无语的小人——
'你怎么哭了?'
季白就去摸自己的眼角,又将沾了水气的手指放进嘴里舔了舔:'咸的。'
'傻瓜,眼泪不是咸的难道还能是酸的?'
蒙戎失声笑了起来,笑声中,有一些东西,在悄悄地改变。
18
的确是在改变。
这种改变,不单是季白,就连李和、近侍、丹朱……整个祢的王宫都感觉到了。
这种改变甚至影响了明堂上列班议事的大臣们,他们彼此互望的眼神里,他们私下交谈的言语里,都在疑惑着这种改变。
到底为什么?
他们年青的大王,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听他们陈述那些无比烦顼的国事的时候,竟然很少再不耐地喝斥。只是他偶尔走起神来,甚至会笑出声。
宫里的人做错了事,蒙戎也不似以往那般,动不动就拖下去棒责,非打到血肉模糊不可。诸如摔了花瓶砸了碗之类的事,他往往一笑就不再追究,最多也就叫犯事的人自己掌两个嘴巴便过去了。
每天见完了大臣,处理完政事,蒙戎哪个妃子那儿都不去,只带着近侍一人,直接去清凉殿看季白。
清凉殿也早不同往昔了。
院里的杂草被除了个干净,那些碎石瓦砾统统被拣走,其中也包括季白自制的那个简陋日晷。
被蒙戎踢坏的门重又装了上去,漏风的窗纸也全部换了新的。积尘灰土是再找不到了,连柱子也重新粉刷了一遍。
宫里负责土木的司造管事还准备在如今变得空落落的院子里遍植花木,垒石筑山,修一座小凉亭起来。
'不,这用不着。'
蒙戎站在廊下,含着笑看趴在石头上拿碎点心喂鱼的季白。
季白玩一会儿就要转过脸来看他还在不在,就象才出壳的雏鸟,生怕走失了,再找不到可以依赖的人。
蒙戎想起几天前,他因为和大臣们说事,所以到清凉殿晚了,季白竟一直站在殿前等他,被雨淋湿了也不管,结果发了好几天的烧。
'这地方不好,又冷清又偏僻,他一个小孩子住在这里,阴森森的,容易招风邪。西寝殿不是一直空着么?让他搬过去吧。'
这道旨意一下,后宫里人人惊讶。
需知宫中房屋无数,楼宇千重,但真正称得上主殿的却只有五座:
中央大庙,并不住人,是供奉祢的祖神和宗室灵位的祭祀之所,其余四殿分列它的东、南、西、北方向。
北方玄元殿,是蒙戎的寝殿,也是宫中最高大的建筑。但因为当初建宫时,风水师相衡说正北方阴气太盛,若君王长卧于此,恐怕有杀伐之祸。于是青阳殿便向西偏了偏,这么一来,就和西方的西寝殿最为挨近了。
西寝殿若论宫室本身,在五座主殿里其实是规模最小的。然而相衡却说它的地理最好,刚柔相济,阴阳相辅。再加上离玄元殿最近,因此历朝以来,都是左妃的居所——祢国以左位为尊,无王后之说,因此左妃便相当于王后,是后宫之首。其时蒙戎尚未册立左妃,西寝殿也就一直空着。
西寝殿之右是南室殿,即现在丹朱所住的地方。
东方青阳殿,由右妃安夫人居住。这位夫人是大将军由虎的妹妹,和蒙戎也可说是青梅竹马的玩伴,感情和其他的妃嫔们又不一样。
蒙戎什么地方不好指,偏把西寝殿指给一个疯子住!
这简直就是把一盆冷水泼到热油锅里,把个后宫闹得昼夜不宁。
蒙戎才不理会旁的人怎么闹腾,有来说这事的,一律拿棒子打出去。
季白更不可能理会,走出清凉殿只是他计划中的第一步。如果永远困在那方小小的院落里,他一辈子都只能当个疯子,又遑论女君要他做到的握有天下?
几天来,西寝殿热闹得象集市似的,似乎人人都想来瞧瞧是个什么样的疯子,把大王迷得失了心窍。
季白见着谁第一眼都问:'你是我哥哥吗?'
然后唱他那些古古怪怪的歌谣。
原来不是个疯子,倒是个傻子。
所有的人回去都这么说,渐渐地也不把他放在心上。
但这件事终于给蒙戎知道了,没几天,他下了一道旨:
送季白去南室殿,见他的哥哥——丹朱。
19
从臧国到雍都,从一十三岁的小小孩童到一十七岁的文弱少年,这是自那一夜后,季白和丹朱的第一次见面。
天空中飘着纷纷扬扬的小雨,季白坐在窗下,感到一丝丝凉意。
从重重大红流苏的帷幄后面走出来的那个人,让他眩晕得厉害。
逶迤曳地的长袍,绣着大红描金的牡丹花,松松挽就的发髻,散着几缕乌丝在雪白柔腻的颈项上,眉宇间荡漾的媚色,是令人心悸的艳丽。
——这哪里是当日风华如仙的臧国公子,分明就是一个裹着火焰的炽艳鬼魅!
季白艰难地移开视线,嘴里只觉得一阵阵的苦涩。
丹朱在他对面坐下了,冷冷地噙着一丝笑。
'季白,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他问。
隔着黑漆木香几,丹朱伸过手来托住季白的下巴,将他的脸转了过来:
'不要和我装傻,季白,我从来都知道你没有疯!'
'女君以前一直夸你静如水,利如刃,聪明不下古时的圣贤帝元。这样的人难道会因为伤心过度这种可笑的理由而变成傻子吗?季白,你可以骗尽天下人,但是你不能够骗我!难道你忘了,我是为了谁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两行清泪滑下他珠玉般的面颊,是多年隐忍的苦,说不得道不明。更有种种的难堪,夹在其中,化成满腹辛酸。
季白轻轻地一声叹息,伸手拭去他的眼泪。
'哥哥,我没有忘记过你为我承受的一切。在这世上,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正因为如此,我们必须更加的小心。这里是蒙戎的宫殿,我们任何细小的疏忽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所有的苦也就白受了。'
丹朱吸了吸气,坐回到他的锦团上,神色已经变得淡然。
'你放心,这里的人我都打发到外面去了。守在门上的阿寿是我从狮笼里救出的奴隶,你在我这儿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会外传。'
但是,说什么呢?
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吗?这样昭然若揭的答案,又何需用问?对他说自己这几年的境况吗?清凉殿的凄风苦雨,茕茕孑立,说出来倒好象在抱怨一样。
季白腹中本来有千言万语想对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说,可是面对着这样的丹朱,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辗转良久,他方才挣出一句:
'哥哥,你是不是在恨我?'
丹朱的面上毫无表情:
'我没有恨你。这是我命中该有的劫数,纵然当日你不假装疯颠,我也未必逃得过去。更何况,母亲临终传位于你,你是君,我是臣,天底下岂有臣子记恨君主的道理?'
季白听得难受,丹朱的话句句剜心,他却无法有片语辩解,只能垂了头道:
'哥哥,你别这么说,是我对不起你。'
丹朱却侧身让过了,不肯受他的礼。
'我自己发的誓言,与你何干?你又何尝对不起我了?总之是我合该!'
他咬了唇不再说话,季白也终至无言,房间里的空气陡然凉冷了下来。
雨渐渐下大,檐下积着一个小小的水洼,也在慢慢扩开。秋风摇着窗前的几株芭蕉,蕉叶零落,似乎也已禁受不起。
季白正坐在风口上,他穿得单薄,只罩了件月白的衫子,风一吹就显出细伶的骨架来,愈发显得荏弱纤瘦。
'蒙戎……他为什么要把你安置在西寝殿?'
丹朱的目光幽幽地望着外面,季白心里一跳,有什么东西滑过去,但却无法具体地把握住。
出于某种连他自己也不能明了的原因,他撒了谎:'不,我不知道。蒙戎他只是把我当做一个小孩子而已。'
这样单纯的理由,丹朱竟然也信了。
季白模糊地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几经犹豫,说道:
'丹朱,我想你还是离蒙戎远一点比较好。'
他终究有顾忌,说得隐晦。
然而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彼此也清楚其中的含义,可是有些事,就算是清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还是会不知回头地去做。
季白也不知道,他离去前所说的这一番话能不能让丹朱有所醒悟。从花园里回头望去,丹朱兀自坐在窗下,神思迷茫。
20
回去时,蒙戎已在西寝殿等着他。
'小东西,见着了你哥哥,高兴吗?'
他牵着季白冰冷的手,领他到火盆边上去。季白打着哆嗦,窝在蒙戎的怀里,任他用一双温暖的大手替他搓揉手脚。
过了一会儿,身体渐渐地暖和了,手脚在蒙戎的努力下已经泛起了粉色的晕红,季白却仍然闷闷地不肯说话。
'小东西,你是怎么了?你不是一直想见你哥哥吗?为什么见到了反而又不开心?'
蒙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抱起他轻飘飘的身子。这半年来也喂了他不少的好东西,怎么还是这么羽毛似的没一点重量?蒙戎拧了拧眉,看来以后要陪着他吃饭才行。
少年苍白细弱的胳膊抬起来,抱住了他的脖子,沾满了泪水的脸贴到他的脸上,季白'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阿白乖乖的,不要扔下阿白一个人呀……'
从他脸上流淌下来的眼泪,直接地流到了蒙戎的嘴里,咸咸的,却让他心痛莫名:'小东西,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丹朱他对你说了些什么?他是不是骂了你?他有打你吗?'
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