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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口上轻轻的说:“没有,”心里却想哭一会儿。
过两天,三三又似乎仍然同母亲讲和了,把一切事都忘掉了,可是再也不提到大寨里去玩,再也不提醒母亲送鸡蛋给人了,同时母亲那一面,似乎也因为了一件事情,不大同三三提到城里的什么,不说是应当送鸡蛋到大寨去了。
日子慢慢的过着,许多人家田堤的新稻,为了好的日头同恰当的雨水,长出的禾穗全垂了头。有些人家的新谷已上了仓,有些人家摘着早熟的禾线,舂出新米各处送人尝新了。
三三(10)
因为寨子里那家嫁女的好日子快到了,搭了信来接母女两人过去陪新娘子,母亲正新给三三缝了一件葱绿布围裙,故要三三去住两天。三三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说不去,所以母女两人就带了些礼物到寨子里来了。到了那个嫁女的家里,因为一乡的风气,在女人未出阁以前,有展览妆奁的习惯,一寨子的女人皆可来看,所以就见到了那个白帽子的女人。她因为在乡下除了照料病人就无什么事情可作,所以一个月来在乡下就成天同乡下女人玩玩,如今随了别的女人来看嫁妆,所以就碰到了这母女两人。
一见面,这白帽子女人便用城里人的规矩,怪三三母亲,问为什么多久不到总爷家里来看他们,又问三三为什么忘了她,这母女两人自然什么也不好说,只按照到一个乡下人的方法,望到略显得黄瘦了的白帽子女人笑着。后来这白帽子的女人,就告给三三妈妈,说病人的病还不什么好,城里医生来了一次,以为秋天还要换换地方,预备八月里就回城去,再要到一个顶远的有海的地方养息。因为不久就要走了,所以她自己同病人,都很想念母女两人,同那个小小碾坊。
这白帽子女人又说:曾托过人带信要她们来玩的,不知为什么她们不来。又说她很想再来碾坊那小潭边钓鱼,可是又因为天气热了一点。
这白帽子女人,望到三三的新围裙,就说:
“三三,你这个围腰真美,妈妈自己作的是不是?”
三三却因为这女人一个月以来脸晒红多了,就望着这个人的红脸好笑。
母亲说:“我们乡下人,要什么讲究东西,只要穿得身上就好了。”因为母亲的话不大实在,三三就轻轻的接下去说,“可是改了三次。”
那白帽子女人听到这个话,向母女笑着:“老太太你真有福气,做你女儿的也真有福气。”
“这算福气吗?我们乡下人那里比得城里人好。”
因为有两个人正抬了一盒礼过去,三三追了过去想看看是什么时。白帽子女人望着三三的背影,“老太太,你三姑娘陪嫁的,一定比这家还多。”
母亲也望那一方说:“我们是穷人,姑娘嫁不出去的。”
这些话三三都听到,所以看完了那一抬礼,还不即过来。
说了一阵话,白帽子女人想邀母女两人到总爷家去看看病人,母亲看到三三有点不高兴,同时且想起是空手,乡下人照例又不好意思空手进人家大门,所以就答应过两天再去。
又过了几天,母女二人在碾坊,因为谈到新娘子敷水粉的事情,想起白帽子女人的脸,一到乡下后就晒红了许多的情形,且想起那天曾答应人家的话了,故妈妈问三三,什么时候高兴去寨子里总爷家看“城里人”,三三先是说不高兴,到后又想了一下,去也不什么要紧,就答应母亲,不拘那一天去都行。既然不拘什么时候,那么,自然第二天就可以去了。
因为记起那白帽子女人说的话,很想来碾坊玩,所以三三要母亲早上同去,好就便邀客来,到了晚上再由三三送客回去。母亲则因为想到前次送那两只鸡,客答应了下次来吃,所以还预备早早的回来,好杀鸡款客。
一早上,母女两人就提了一篮鸡蛋,向大寨走去。过桥,过竹林,过小小山坡,道旁露水还湿湿的,金铃子像敲钟一样,叮叮的从草里发出声音来,喜鹊喳喳的叫着从头上飞过去。母亲走在三三的后面,看到三三苗条如一根笋子,拿着棍儿一面走一面打道旁的草,记起从前总爷家管事先生问过她的话,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意思。又想到几天以前,白帽子女人说及的话,就觉得这些从三三日益长大快要发生的事,不知还有许多。
她零零碎碎就记起一些属于别人的印象来了……一顶凤冠,用珠子穿好的,搁到谁的头上?二十抬贺礼,金锁金鱼,这是谁?……床上撒满了花,同百果莲子枣子,这是谁?……四个奶奶还说不合式,这是谁?……那三三是不是城里人?……
三三(11)
若不是滑了一下,向前一窜,这梦还不知如何放肆做下去。
因为听到妈妈口上连作呸呸,三三才回过头来:“娘,你怎么,想些什么,差点儿把鸡蛋篮子也摔了。你想些什么?”
“我想我老了,不能进城去看世界了。”
“你难道欢喜城里吗?”
“你将来一定是要到城里去的!”
“怎么一定?我偏不上城里去!”
“那自然好极了。”
两人又走着,三三忽然又说:“娘,娘,为什么你说我要到城里去?”
母亲忙说:“你不去城里,我也不去城里。城里天生是为城里人预备的,我们自然有我们的碾坊,不会离开。”
不到一会儿,就望到大寨那门楼了,总爷家在大寨南方,门前有许多大榆树和梧桐树,两人进了寨门向南走,快要走到时,就望到些榆树下面,有许多人站立,好像看热闹似的,其中还有一些人,忙手忙脚的搬移一些东西,看情形好像是总爷家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来了远客,或者还有别的原因,所以母女两人也不什么出奇,仍然慢慢的走过去。三三一面走一面说:“莫非是衙门的官来了,娘,我在这里等你,你先过去看看吧。”妈妈随随便便答应着,心里觉得有点蹊跷,就把篮子放下要三三等着,自己赶上前去了。
这时恰巧有个妇人抱了自己孩子向北走,预备回家去,看到三三了,就问:“三三,怎么你这样早,有些什么事?”但同时却看到了三三篮里的鸡蛋了,“三三,你送谁的礼呢?”
三三说:“随便带来的。”因为不想同这人说别的话,故低下头去,用手攀弄那个盘云的葱绿围腰扣子。
那妇人又说:“你妈呢?”
三三还是低着头用手向南方指着:“过那边去了。”
那女人说:“那边死了人。”
“是谁死了?”
“就是上个月从城中搬来在总爷家养病的少爷,只说是病,前一些日还常常同管事先生出外面玩,谁知就死了。”
三三听到这个,心里一跳,心想,难道是真话吗?
这时,母亲从那边也知道消息了,匆匆忙忙的跑回来,脸儿白白的,到了三三跟前,什么话也不说,拉着三三就走,好像是告三三,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说:“就死了,就死了,真不像会死!”
但三三却立定了,三三问:“娘,那白脸先生死了吗?”
“都说是死了的。”
“我们难道就回去吗?”
母亲想想,真的,难道就回去?
因此母女两人又商量了一下,还是到总爷家去看看,知道究竟是些什么原因,三三且想见见那白帽子女人,找到白帽子女人一切就明白了,但一走进总爷家门边,望到许多人站在那里,大门却敞敞的开着,两人又像怕人家知道他们是来送礼的,不敢进去。在那里就听到许多人说到这个白脸人的一切,说到那个白帽子女人,称呼她为病人的媳妇,又说到别的,都显然证明这些人并不同这两个城里人有什么熟识。
三三脸白白的拉着妈妈的衣角,低声的说“走”,两人就走了。
……
到了磨坊,因为有人挑了谷子来在等着碾米,母亲提着蛋篮子进去了,三三站立溪边,眼望一泓碧流,心里好像掉了什么东西,极力去记忆这失去的东西的名称,却数不出。
母亲想起三三了,在里面喊着三三的名字,三三说:“娘,我在看虾米呢。”
“来把鸡蛋放到坛子里去,虾米在溪里可以成天看!”因为母亲那么说着,三三只好进去了。磨盘正开始在转动,母亲各处找寻油瓶,三三知道那个油瓶挂在门背后,却不做声,尽母亲各处去找。三三望着那篮子就蹲到地下去数着那篮子里的鸡蛋,数了半天,后来碾米的人,问为什么那么早拿鸡蛋往别处去送谁,三三好像不曾听到这个话,站起身来又跑出去了。
起八月五日讫九月十七日(青岛)
三三(12)
本篇发表于1931年9月15日《文艺月刊》第2卷第9号。署名沈从文。
玫瑰与九妹(1)
大哥从学堂归来时,手上拿了一大束有刺的青绿树枝。
“妈,我从萧家讨得玫瑰花来了。”
大哥高兴的神气,像捡得八宝精似的。
“不知大哥到那个地方找得这些刺条子来,却还来扯谎妈是玫瑰花,(九妹说。)妈,你是莫要信他话!”
“你不信不要紧。到明年子四月间开出各种花时,我可不准你戴,……还有好吃的玫瑰糖。”大哥见九妹不相信,故意这样逗她。说到玫瑰花时,又把手上那一束青绿刺条子举了一举,——像大朵大朵的绯红玫瑰花已满缀在枝上,而立即就可以折下来做玫瑰糖似的!
“谁希罕你的,我顾自不会跑到三姨家去折吗!妈,是吧?”
“是!我宝宝不有几多,会希罕他的?”
妈虽说是顺到九妹的话,但这原是她要大哥到萧家讨的,是以又要我去帮大哥的忙:
“芸儿去帮大哥的忙,把那蓝花六角形钵子的鸡冠花拔出不要了,就用那四个钵子分栽。剩下的把插到花坛海棠边去。”
大哥在九妹脸上轻轻的刮了一下,就走到院中去了。娇纵的九妹,气得两脚乱跳,非要走出去照例报复一下不可。但终于给妈扯住了。
“乖崽,让他一次就是了!我们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