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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正是人,那能忘了大队长老太太恩情?还有师爷,磨坊,和那个溪水上游的钓鱼堤坝,怎么舍得?”
“磨坊又不是她的财产。你从城里来,你欢喜。我们可不。巧秀心窍子通了,就跟人跑了,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这笔账要明天再算去了。”
“她自己会回不回来?”
“回来吗?好马不吃回头草,那有长江水倒流。”
“我猜想她总在几个水码头边落脚,不会飞到海外天边去,要找她一定找得回来。”
“打破了的坛子,不要了!”
“不要了吗?你舍得我倒舍不得,她很好!”
我的结论既似真非真,倒引起了冬生的注意。他于是也似真非真的向我说:“你欢喜她,我见她一定会告她,她会给你做个绣花抱肚,里面还装满亲口嗑的南瓜子仁。可惜你又早不说,师爷也能帮你忙!”
“早不说吗?我一来就只见过她一面。来到这村子里只一个晚上,第二早天刚亮,她就跟人跑了!”
巧秀和冬生(5)
“那你又怎么不追下去?下河码头熟,你追去好!”
“我原本只是到这里来和你大队长打猎,追麂子狐狸兔子,想不到还有这么一种山里长大的东西!”
这一切自然都是笑话,已过四十岁师爷听到我说的话,比不到十五岁冬生听来的意义一定深刻得多。因此也搭话说:“凡事要慢慢的学,我们这地方,草草木木都要慢慢的才认识,性质通通不同的!”
冬生走后约一点钟,杨大娘却两脚黄泥到了团防局。师爷和我正在一窠新孵出的小鸡边,点数那二十个小小活动黑白毛毛团。一见杨大娘那两脚黄泥,和提篮中的东西,就知道是从场上回来的。“大娘,可是到新场办年货?你冬生出差去了,今天歇尖岩村,明天才能回来。可有什么事情?”
杨大娘摸一摸提篮中那封点心:“没有什么事。”
“你那笋壳鸡上了孵没有?”
“我那笋壳鸡上城做客去了。”杨大娘点一点搁在膝头上的提篮中物,计大雪枣一斤,刀头肉半斤,元青鞋面布一双,香烛纸张……
问一问,才知道原来当天是冬生满十四岁的生庚日。杨大娘早就弯指头把日子记在心上,恰值鸦拉营逢场,犹自嘀咕了好几个日子,方下决心,把那预备上孵的二十四个大白鸡蛋从箩筐中一一取出,谨慎小心放入垫有糠壳的提篮里,捉好鸡,套上草鞋,到场上去和城里人打交道。虽下决心那么作,走到相去五里的场上,倒像原不过只是去玩玩,看看热闹,并不需要发生别的事情。因为鸡在任何农村都近于那人家属之一员,顽皮处和驯善处,对于生活孤立的老妇人,更不免寄托了一点热爱,作为使生活稍有变化的可怜简单的梦。所以到得人马杂沓黄泥四溅的场坪中转来转去等待主顾时,杨大娘自己即老以为这不会是件真事情。有人问价时,就故意讨个高过市价一半的数目,且作成“你有钱我有货,你不买我不卖”对立神气,不即脱手。因为要价高,城里来的老鸡贩,稍微揣揣那母鸡背脊,不还价,这一来,杨大娘必作成对于购买者有眼不甚识货轻蔑神气,蹩蹩嘴,掉过头去不作理会。凡是鸡贩子都懂得乡下妇人心理,从卖鸡人的穿着上即可明白,以为时间早,不忙收货,见要价特别高的,想故意气一气她,就还个起码数目。且激激她说,“什么八宝精,值那样多!”杨大娘于是也提着气,学作厉害十分样子,“你还的价钱只能买豆腐吃。”且像那个还价数目不仅侮辱本人,还侮辱了身边那只体面肥母鸡,怪不过意,因此掉转身,抚抚鸡毛,拍拍鸡头,好像向鸡声明,“再过一刻钟我们就回家去,我本来就只是玩玩的!”那只母鸡也像完全明白自己身分,和杨大娘的情绪,闭了闭小红眼睛,只轻轻的在喉间“骨骨”哼两声,且若完全同意杨大娘的打算。两者之间又似乎都觉得“那不算什么,等等我们就回去,我真乐意回去,一切照旧。”
到还价已够普通标准时,有认得她的熟人,乐于圆成其事,必在旁插嘴,“添一点,就卖了。这鸡是吃包谷长大的,油水多!”待主顾掉头时,又轻轻的告杨大娘,“大娘要卖也放得手了。这回城里贩子来得多,也出得起价。若到城里去,还卖不到这个数目!”因为那句要卖得放手,和杨大娘心情冲突,所以回答那个好意却是:
“你卖我不卖,我又不等钱用。”
或者什么人说:“不等钱用你来作什么?没得事作来看水鸭子打架,作个公证人?肩膊松,怎不扛扇石磨来?”
杨大娘看看,搜寻不出谁那么油嘴油舌,不便发作,只轻轻的骂着:“悖时不走运的,你妈你婆才扛石磨上场玩!”
事情相去十五六年,石磨的用处,本乡人知道的已不多了。
……那有不等钱用这么十冬腊月抱鸡来场上喝风的人?事倒凑巧,因为办年货城里需要多,临到末了,杨大娘竟意外胜利,卖的钱比自己所悬想的还多些。钱货两清后,杨大娘转入各杂货棚边去,从各种叫嚷,赌咒,争持,交易方式中,换回了提篮所有。末了且像自嘲自诅,还买了四块豆腐,心中混合了一点儿平时没有的怅惘,疲劳,喜悦,和朦胧期待,从场上赶回村子里去。在回家路上,必看到有村子里人用葛藤缚住小猪的颈膊,赶着小畜生上路的,也看到有人用竹箩背负这些小猪上路的,使他想起冬生的问题。冬生二十岁结婚一定得用四只猪,这是六年后事情。她要到团防局去找冬生,给她个大雪枣吃,量一量脚看鞋面布够不够,并告冬生一同回家去吃饭,吃饭前点香烛向祖宗磕磕头。冬生的爹死去整十年了。
巧秀和冬生(6)
杨大娘随时都只想向人说:“杨家的香火,十四岁,你们以为孵一窝鸡,好容易事!他爹去时留下一把镰刀,一副连枷,……你不明白我好命苦!”到此眼睛一定红红的,心酸酸的。可能有人会劝慰说:“好了,现在好了,杨大娘,八十一难磨过,你苦出头了!冬生有出息,队长答应送他上学堂。回来也会做队长!一子双挑讨两房媳妇,王保长闺女八铺八盖陪嫁,装烟倒茶都有人,你还愁什么?……”
事实上杨大娘其时却笑笑的站在师爷的鸡窝边,看了一会儿小鸡。可能还关心到卖去的那只鸡和二十四个鸡蛋的命运,因此用微笑覆盖着,不让那个情绪给城里人发现。天气已晚下来了。正值融雪,赶场人太多,田坎小路已踏得稀糊子烂,怪不好走。药王宫和村子相对,隔了个半里宽田坝,还有两道灌满融雪水活活流注的小溪,溪上是个独木桥。大娘心想“冬生今天已回不了局里,回不了家。”似乎对于提篮中那包大雪枣,“是不是应当放在局里交给师爷?”问题迟疑了一会儿,末后还是下了决心,提起篮子,就走了。我们站在庙门前石栏干边,看这个肩背已偻的老妇人,一道一道田坎走去。
时间大约五点半,村子中各个人家炊烟已高举,先是一条一条孤独直上,各不相乱。随后却于一种极离奇情况下,一齐崩坍下来,展宽成一片一片的乳白色湿雾。再过不多久,这个湿雾便把村子包围了,占领了。杨大娘如何作她那一顿晚饭,是不易形容的。灶房中冷清了好些,因为再不会有一只鸡跳上砧板争啄菠菜了。到时还会抓一把米头去喂鸡,始明白鸡已卖去。一定更不会料想到,就在这一天,这个时候,离开村子十五里的红岩口,冬生和那两个烟贩,已被人一起掳去。
我那天晚上,却正和团防局师爷在一盏菜油灯下大谈《聊斋志异》,以为那一切都是古代传奇,不会在人间发生。师爷喝了一杯酒话多了点,明白我对青凤黄英的向往,也明白我另外一种弱点,便把巧秀母亲故事告给我。且为我出主张,不要再读书。并以为住在任何高楼上,都不如坐在一只简单小船上,更容易有机会和那些使二十岁小伙子心跳的奇迹碰头!他的本意只是要我各处走走,不必把生活固定到一个小地方,或一件小小问题得失上。不意竟招邀我上了另外一只他曾坐过的小船。
我仿佛看到那只向长潭中桨去的小船,仿佛即稳坐在那只小船上,仿佛有人下了水,船已掉了头。……水天平静,什么都完事了。一切东西都不怎么坚牢,只有一样东西能真实的永远存在,即从那个小寡妇一双明亮,温柔,饶恕了一切带走了爱的眼睛中看出去,所看到的那一片温柔沉静的黄昏暮色,以及两个船桨搅碎水中的云影星光。巧秀已经逃走半个月,巧秀的妈沉在溪口长潭中已十六年。
一切事情还没有完结,只是一个起始。
一九四七年三月末北平
本篇发表于1947年6月1日《文学杂志》第2卷第1期。署名沈从文。
第四章
月下小景(1)
初八的月亮圆了一半,很早就悬到天空中。傍了××省边境由南而来的横断山脉长岭脚下,有一些为人类所疏忽历史所遗忘的残余种族聚集的山砦。他们用另一种言语,用另一种习惯,用另一种梦,生活到这个世界一隅,已经有了许多年。当这松杉挺茂嘉树四合的山砦,以及砦前大地平原,整个为黄昏占领了以后,从山头那个青石碉堡向下望去,月光淡淡的洒满了各处,如一首富于光色和谐雅丽的诗歌。山砦中,树林角上,平田的一隅,各处有新收的稻草积,以及白木作成的谷仓。各处有火光,飘扬着快乐的火焰,且隐隐的听得着人语声,望得着火光附近有人影走动。官道上有马项铃清亮细碎的声音,有牛项下铜铎沉静庄严的声音。从田中回去的种田人,从乡场上回家的小商人,家中莫不有一个温和的脸儿,等候在大门外,厨房中莫不预备有热腾腾的饭菜,与用瓦罐炖热的家酿烧酒。
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大气中有稻草香味,有烂熟了山果香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一切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