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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老七像是想到了什么心事,拉着了五多,不许她说话。
一切沉默了,男子在后舱先还是正用手指扣琴弦,作小小声音,这时手也离开那弦索了。
四个人都听到从河街上飘来的锣鼓唢呐声音,河街上一个做生意人办喜事,客来贺喜,大唱堂戏,一定有一整夜的热闹。
过了一会,老七一个人轻脚轻手爬到后舱去,但即刻又回来了。
大娘问:“怎么了?”
老七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先以为水保恐怕不会来的,所以仍然睡了觉,大娘老七五多三个人在前舱,只把男子放到后面。
查船的在半夜时,由水保领来了,鸦雀无声,四个警察守在船头,水保同巡官进到前舱。这时大娘已把灯捻明了,她懂得这不是大事情。老七披了衣坐在床上,喊干爹,喊老爷,要五多倒茶,五多还只想到梦里在乡下摘三月莓。
男子被大娘摇醒,揪出来,看到水保,看到一个穿黑制服的大人物,嗄吓得不能说话,不晓得有什么事情发生。
“什么人?”
水保代为答应:“老七的汉子,才从乡下来的。”
老七补说道:“老爷,他昨天才来的。”
巡官看了一会儿男子,又看了一会儿女人,仿佛看出水保的话不是谎话,就不再说话了,随意在前舱各处翻翻,注意到那个贮风干栗子的小缸子,水保便抓了一把栗子塞进巡官那件体面制服的大口袋里去,巡官只是笑。
一伙人一会儿就走到另一船上去了。大娘刚要盖篷,一个警察回来了。
“大娘,你告老七,巡官要回来过细考察她一下,懂不懂?”
大娘说:“就来么?”
“查完夜就来。”
“当真吗?”
“我什么时候同你这老婊子说过谎?”
大娘很欢喜的样子,使男子奇怪,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巡官还要回来考察老七。但这时节望到老七睡起的样子,上半晚的气已经没有了,他愿意讲和,愿意同她在床上说点话,商量件事情,就傍床沿坐定不动。
大娘像是明白男子的心事,明白男子的欲望,也明白他不懂事,故只同老七打知会,“巡官就要来的。”
老七咬着嘴唇不作声,半天发痴。
男子一早起来就要走路,沉默的一句话不说,端整了自己的草鞋,找到了自己的烟袋。一切归一了,就坐到那矮床边沿像是有话说又说不出口。
老七问他:“你不是昨晚上答应过干爹,今天到他家中吃中饭吗?”
“……”摇摇头不作答。
“人家特意为你办了酒席!”
“……”
“戏也不看看么?”
“……”
“满天红的荤油包子,到半日才上笼,那是你欢喜的包子!”
“……”
一定要走了,老七很为难,走出船头呆了一会,回身从荷包里掏出昨晚上那兵士给的票子来,点了一下数,一共四张,捏成一把塞到男子左手心里去,男子无话说,老七似乎懂到那意思了,“大娘,你拿那三张也把我,”大娘将钱取出。老七又将这钱塞到男子右手心里去。
丈夫(8)
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捂着脸孔,像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
五多同大娘看情形不好,逃到后舱去了,五多心想这真是怪事,那么大的人会哭,好笑!她站在船后梢看挂在梢舱顶梁上的胡琴,很愿意唱一个歌,可是也总唱不出声音来。
水保来船上请远客吃酒时,只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问及时,才明白两夫妇一早皆回转乡下去了。
十九年四月十三作于吴淞二十三年七月廿一改于北平(选自《从文子集》)本篇发表于1930年4月10日《小说月报》第21卷第4号。署名沈从文。
旅店(1)
只有醒的人,去看睡着了的另一种人,才会觉到有意思的。他们是从很远一个地方走来,八十里,或一百里的长途,疲劳了他们的筋骨,因此为熟睡所攫,张了口,像死尸,躺在那用干稻草铺好的硬炕上打鼾。他们在那里做梦,不外乎梦到打架、口渴、烧山、赌钱等等事。他们在日里时节,生活在一种已成习惯了的简单形式中,吃、喝、走路、骂娘,一切一切觉得已够,到可以睡时就把脚一伸,躺下一分钟后就已睡好了。
这样的人在各处全不缺少。生在都会中人是即或有天才也想不到这些人生在同一世界的。博士是懂得事情极多的一种上等人,他也不会知道这种人的存在的。俄国的高尔基,英国的萧伯讷,中国的一切大文学家,以及诗人,一切教授,出国的长虹,讲民生主义的党国要人,极熟习文学界情形的赵景深,在女作家专号一书中客串的男作家,他们也无一个人能知道。革命文学家,似乎应知道了,但大部分的他们,去发现组织在革命情绪里的爱去了,也仿佛极其茫然。
中国的大部分的人,是不单生活在被一般人忘记的情形下,同时是也生活在文学家的想象以外的。地方太宽,打仗还不容易,其余无从来发现,这大概也是当然的道理了。这里一件事,就是把中国的中心南京作起点,向南走五千里,或者再多,因此到了一个异族聚居名为苗窠的内地去,这里是说那里某一天的情形的。
天已快亮。
在主人名字名为黑猫的小店中,有四个走长路的人,还睡在一个长大木床上做梦。他们从镇远以上,一个产纸的地方,各人肩上扛了一担纸下来,预备到屈原溯江时所停船的辰阳地方去。路走了将近一半。再有十一天他们就可以把纸卖给铺子回头了。做着这样仿佛行脚僧事业的人是为了生儿育女的原故,长年得奔走的。每一次可以休息十天,通计一年之中有四分之三在各地小旅店中过夜。习惯把这些人变成比他一种商人更能耐劳,旅店与家也近乎是同样的一种地方了。
这旅店开设在山脚,过湖南界下辰州的是应翻山过去的,走了长路的因此多数在此住宿,预备在一夜中把疲倦了的身体恢复过来,蓄了力上这高山。主人是二十七岁的妇人,属于花脚苗。这妇人为什么被人取名为黑猫,是很难于追溯的事。大概是肌肤微黑,又逗人欢喜的原故,所以称为黑猫。这名字好像又是这妇人丈夫所取的,为自己妇人取下了这样好名字的丈夫,料不到很早的就死去,却把名字留给一切过往客人呼唤了。把名字留给过往客人的呼唤,原是不什么要紧,黑猫的身体,自从丈夫死了以后,倒并不如名字那样被一般人所有!
欢喜白肉,苗族中并不如汉人嗜好之深。对于黑的认识,在白耳族中男子是比任何中国人还有知识的。然而黑猫自从丈夫死了以后,继续了店中营业,卖饭、卖酒、且款待来往远方的客人住宿,却从不闻谁个人对黑猫能有皮肤以内的认识。凡是出门经商作事的人全不是无眼睛的人,眼睛大部分全能注意到生意以外的妇女们脸孔,但对于黑猫,总像她真是个猫,与男女事无关,与爱情无分。事情也并不怎样奇怪,她不是平常的花脚族妇女。乌婆族妇女的风流娇俏,在这妇人身上并不缺少,花脚族妇女的热情,她也秉赋很多,同时她有那猓猓族妇女的自尊与精明,死去了的丈夫让他死去,她在一种选择中做着寡妇活下来了。
她在寡妇的生活中过了三年,没有见到一个动心的男子。白耳族男子的相貌在她身边失了诱人的功效,巴义族男子的歌声也没有攻克得这妇人心上的城堡。土司的富贵并不是她所要的东西,烟土客的挥霍她只觉得好笑。为了店中的杂事,且为了保镖须人,她用钱雇了一个有了四十多岁的驼背人助理一切。来到这里的即或心怀不端,也不能多有所得,相约不来则又是办不到的事。这黑猫的本身就是一件招徕生意的东西,至于自黑猫手中做出的菜,吃来更觉得味道真好,也实有其人。
旅店(2)
因为这样,黑猫在众人所不能忘的情形下生活,自然幸福与忧患是同时都有得到的方便,她应得到的全来了。在营业上心怀上占了优势的黑猫,在身体上灾难上不可免的也来了。用歌声,与风仪与富贵,完全克服不了黑猫的心,因此有人想起用力来作最后一举的事了。亏了黑猫的机警,仍然不至于被人遂心,其中故事不少。……故事数毕到了最近的今天。
照例天一发白,黑猫是就应当同那驼子起身,为客人热水洗脸,或烫一壶酒,让客人在灶边火光中把草鞋套上,就来开门送客的。把客送走,天若早,又为冬天,还可以再把身子卷到棉絮中睡一觉。若系三月到九月中任何一日,则大清早各处全是雾,也将走到大路旁井边去担水,把水缸中贮满清水为止。担水的事是黑猫自作的。
黑猫今天特别醒得早,醒时把麻布蚊帐一挂,把床边小小窗子推开,见得是满天星子,满院子虫声,冷冷的风吹来使人明白今天的天气晴朗是一定。虫声像为露水所湿,星光也像湿的,天气是太美丽了。这时节,不知正有多少女人轻轻的唱着歌送她的情人出门越过竹林!不知有多少男子这时听到鸡叫,把那与他玩嬉过一夜的女人从山峒中送转家去!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那分别时流泪赌咒!黑猫想起了这些,倒似乎奇怪自己起来了。别人作过的事她不是无分!别一个作店主妇人的都有权利在这时听一点负心男子在床边发的假誓,她却不能做。别的妇人都有权利在这时从一个山峒中走出,让男子脱下蓑衣代为披上送转家中,她也不能做。
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结实光滑的身体,长长的臂,健全多感的心,不完全是特意为男子夜来用的么?可是一个有权享受她的男子,却安安静静睡到土里四年,放弃这权利了。其余呢,又都不济。
今天的黑猫真有点不同往常,在星光下想起的却是平时不曾想到的男女事情。她本应在算账这些纠葛上感觉到客人好坏的,这时却从另一些说不分明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