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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笔下最成功的湘西女性:湘女萧萧-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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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弟,弟弟,不许哭,不许哭,女学生咬人来了。”
  丈夫还仍然哭着,得抱起各处走走。萧萧抱着丈夫离开了祖父,祖父同人说另外一样话去了。
  萧萧从此以后心中有个“女学生”。做梦也便常常梦到女学生,且梦到同这些人并排走路。仿佛也坐过那种自己会走路的匣子,她又觉得这匣子并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梦中那匣子的形体同谷仓差不多,里面有小小灰色老鼠,眼珠子红红的。
  因为有这样一段经过,祖父从此喊萧萧不喊“小丫头”,不喊“萧萧”,却唤作“女学生”。在不经意中萧萧答应得很好。
  乡下里日子也如世界上一般日子,时时不同。世界上人把日子糟塌,和萧萧一类人家把日子吝惜是这样的,各人皆有所得,各人皆为命定。城市中文明人,把一个夏天全消磨到软绸衣服精美饮料以及种种好事情上面。萧萧的一家,因为一个夏天,却得了十多斤细麻,二三十担瓜。

  萧萧(3)

  作小媳妇的萧萧,一个夏天中,一面照料丈夫,一面还绩了细麻四斤。这时工人摘瓜,在瓜间玩,看硕大如盆上面满是灰粉的大南瓜,成排成堆摆到地上,很有趣味。时间到摘瓜,秋天已来了,院中各处有从屋后林子里树上吹来的大红大黄木叶。萧萧在瓜旁站定,手拿木叶一束,为丈夫编小笠帽玩。
  工人中有个名叫花狗,抱了萧萧的丈夫到枣树下去打枣子。小小竹杆打在枣树上,落枣满地。
  “花狗大,莫打了,太多了吃不完。”
  虽这样喊,还不动身。到后,仿佛完全因为丈夫要枣子,花狗才不听话。萧萧于是又喊他那小丈夫:
  “弟弟,弟弟,来,不许捡了。吃多了生东西肚子痛!”
  丈夫听话,兜了一堆枣子向萧萧身边走来,请萧萧吃枣子。
  “姊姊吃,这是大的。”
  “我不吃。”
  “要吃一颗!”
  她两手那里有空!木叶帽正在制边。工夫要紧,还正要个人帮忙!
  “弟弟,把枣子喂我口里。”
  丈夫照她的命令作事,作完了觉得有趣,哈哈大笑。
  她要他放下枣子帮忙捏紧帽边,便于添加新木叶。
  丈夫照她吩咐作事,但老是顽皮的摇动,口中唱歌。这孩子原来像一只猫,欢喜时就得捣乱。
  “弟弟,你唱的是什么。”
  “我唱花狗大告我的山歌。”
  “好好的唱给我听。”
  丈夫于是就唱下去,照所记到的歌唱:
  天上起云云起花,
  包谷林里种豆荚,
  豆荚缠坏包谷树,
  娇妹缠坏后生家。
  天上起云云重云,
  地下埋坟坟重坟,
  娇妹洗碗碗重碗,
  娇妹床上人重人。
  丈夫唱歌中意义全不明白,唱完了就问好不好。萧萧说好,并且问从谁学来的。她知道是花狗教他的,却故意盘问他。
  “花狗大告我,他说还有好歌,长大了再教我唱。”
  听说花狗会唱歌,萧萧说:
  “花狗大,花狗大,您唱一个歌我听听。”
  “那花狗,面如其心,生长得不很正气,知道萧萧要听歌,人也快到听歌的年龄了,就给她唱“十岁娘子一岁夫。”那故事说的是妻年大,可以随便到外面作一点不规矩事情,夫年小,只知道吃奶,让他吃奶。这歌丈夫完全不懂,懂到一点儿的是萧萧,把歌听过后,萧萧装成“我全明白”那种神气,她用生气的样子,对花狗说:
  “花狗大,这个不行,这是骂人的歌!”
  花狗分辩说:“不是骂人的歌。”
  “我明白,是骂人的歌。”
  花狗难得说多话,歌已经唱过了,错了赔礼,只有不再唱。他看她已经有点懂事了,怕她回头告祖父,就把话支开,扯到“女学生”。他问萧萧,看不看过女学生习体操唱洋歌的事情。
  若不是花狗提起,萧萧几乎已忘却了这事情。这时又提到女学生,她问花狗近来有不有女学生过路。
  花狗一面把南瓜从棚架边抱到墙角去,告她女学生唱歌的事,这些事的来源就是萧萧的那个祖父,他在萧萧面前说了点大话,说他曾经到官路上见到四个女学生,她们都拿得有旗帜,走长路流汗喘气之中仍然唱歌,同军人所唱的一模一样。不消说,这完全是笑话。可是那故事把萧萧可乐坏了。
  花狗是会说会笑的一个人。听萧萧带着歆羡口气说:“花狗大,您膀子真大。”他就说:“我不止膀子大。”
  “你身个子也大。”
  “我全身无处不大。”
  到萧萧抱了她的丈夫走去以后,同花狗在一起摘瓜,取名字叫哑叭的,开了平时不常开的口。他说:
  “花狗,你少坏点。人家是黄花女,还要等十二年才圆房!”
  花狗不做声,打了那伙计一掌,走到枣树下捡落地枣去了。

  萧萧(4)

  到摘瓜的秋天,日子计算起来,萧萧过丈夫家有一年了。
  几次降霜落雪,几次清明谷雨,都说萧萧是大人了。天保佑,喝冷水,吃粗砺饭,四季无疾病,倒发育得这样快。婆婆虽生来像一把剪,把凡是给萧萧暴长的机会都剪去了,但乡下的日头同空气都帮助人长大,却不是折磨可以阻拦得住。
  萧萧十四岁时高如成人,心却还是一颗糊糊涂涂的心。
  人大了一点,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点。绩麻纺车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猪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作。还有浆纱织布:两三年来所聚集的粗细麻和纺就的纱,已够萧萧坐到土机上抛三个月的梭子了。
  丈夫已断了奶。婆婆有了新儿子,这五岁儿子就像归萧萧独有了。不论做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丈夫总跟到身边。丈夫有些方面很怕她,当她如母亲,不敢多事。他们俩“感情不坏”。
  地方稍稍进步,祖父的笑话转到“萧萧你也把辫子剪去”那一类事上去了。听着这话的萧萧,某个夏天也看过一次女学生了,虽不把祖父笑话认真,可是每一次在祖父说过这笑话以后,她到水边去,必用手捏着辫子末梢,设想没有辫子的人那种神气,那点趣味。
  因为打猪草,带丈夫上螺蛳山的山阴是常有的事。
  小孩子不知事,听别人唱歌也唱歌。一唱歌,就把花狗引来了。
  花狗对萧萧生了另外一种心,萧萧有点明白了,常常觉得惶恐。但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的美德恶德皆不缺少,所以一面使萧萧的丈夫非常欢喜同他玩,一面一有机会即缠在萧萧身边,且总是想方设法把萧萧那点惶恐减去。
  山大人小,平时不知道萧萧所在,花狗就站在高处唱歌逗萧萧身边的丈夫,丈夫小口一开,花狗穿山越岭就来到萧萧面前了。
  见了花狗,小孩子只有欢喜,不知其他。他原要花狗为他编草虫玩,做竹箫哨子玩,花狗想方法支使他到一个远处去,便坐到萧萧身边来,要萧萧听他唱那使人红脸的歌。她有时觉得害怕,不许丈夫走开;有时又像有了花狗在身边,打发丈夫走去也好一点。终于有一天,萧萧就给花狗变成了妇人了。
  那时节,丈夫走到山下采刺莓去了,花狗唱了许多歌,到后却向萧萧说,我想了你二三年。他又说,我为你睡不着觉。他又说,我赌咒不把这事情告给人。听了这些话仍然不懂什么的萧萧,眼睛只注意到他那一对膀子,耳朵只注意到他最后一句话。末了花狗大便又唱歌给她听,她心里乱了。她要他当真对天赌咒,赌了咒,一切好像有了保障,她就一切尽他了。到丈夫返身时,手被毛毛虫螫伤,肿了一片,走到萧萧身边,萧捏紧这一只小手,且用口去呵它,吮它,想起刚才的糊涂,才仿佛明白作了一点糊涂事。
  花狗诱她做坏事情是麦黄四月,到六月,李子熟了,她欢喜吃生李子。她觉得身体有点特别,碰到花狗,就将这事情告给他,问他怎么办。
  讨论了多久,花狗全无主意。虽以前自己当天赌得有咒,也仍然无主意。这家伙个子大,胆量小,个子大容易做错事,胆量小做了错事就想不出办法。
  到后,萧萧捏着自己那条辫子,想起城里了。她说:
  “花狗,我们到城里去过日子,不好么?”
  “那怎么行?到城里去做什么?”
  “我肚子大了。”
  “我们找药去。”
  “我想……”
  “你想逃?”
  “我想逃吗?我想死!”
  “我赌咒不辜负你。”
  “负不负我有什么用,帮我个忙,拿去肚子里这块肉吧。我害怕!”
  花狗不再做声,过了一会,便走开了。不久丈夫从他处回来,见萧萧一个人坐在草地上哭,眼睛红红的,丈夫心中纳罕。看了一会,问萧萧:
  “姊姊,为什么哭?”
  “不为什么,灰尘落到眼睛里,痛。”
  “你瞧我,得这些这些。”

  萧萧(5)

  他把从溪中捡来的小蚌小石头陈列萧萧面前,萧萧用泪眼看了一会,笑着说:“弟弟,我们要好,我哭你莫告家中。”到后这事情家中当真就无人知道。
  第二天,花狗不辞而行,把自己所有的衣裤都拿去了。祖父问同住的哑叭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走路,走那儿去。哑叭只是摇头,说,花狗还欠了他两百钱,临走时话都不留一句,为人少良心。哑叭说他自己的话,并没有把花狗走的理由说明,因此这一家希奇一整天,谈论一整天。不过这工人既不偷走物件,又不拐带别的,这事过后不久自然也就把他忘了。
  萧萧仍然是往日的萧萧。她能够忘记花狗,就好了。但是肚子真有些不同了,肚子东西使她常常一个人干发急,尽做怪梦。
  她脾气似乎坏了一点,这坏处只有丈夫知道,因为她对丈夫似乎严厉苛刻了好些。
  仍然每天同丈夫在一处,她的心,想到的事自己也不十分明白。她常想,我现在死了,什么都好了。可是为什么要死?她还很高兴活下去,愿意活下去。
  家中人不拘谁在无意中提起关于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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