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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赵丽宏
不是所有的音乐都可以把你引进天堂,音乐家也有烦躁不安的时候;当音乐家把他的烦躁不安转化为旋律时,这样的旋律带给你的也可能是烦躁和不安。所以我不可能喜欢一个音乐家的所有作品,包括伟大的贝多芬。但是,有一位音乐家例外,那便是莫扎特。莫扎特往往是漫不经心地站在我的面前,双手合抱在胸前,肩膀斜倚着一堵未经粉刷的砖墙,他微笑着凝视我们全家,把我们带进了他用光芒四射的音符建造的美妙天堂。
既然生活中有这样一个天堂,而且它离我们并不遥远,那么,为什么不经常到天堂里去游览一番呢?何况莫扎特无所不在。此刻,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家的音响中正播放着莫扎特的《F大调第一钢琴协奏曲》。妻子在读一本画报,儿子在做功课,音乐对我们全家都没有妨碍,尤其是像莫扎特第一钢琴协奏曲这样的作品,我们三个人都可以在音乐的伴奏下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我曾经告诉儿子,莫扎特写这部作品的时候还不到10岁。儿子睁大了眼睛,惊奇地问:“真的?他是天才?”“是的,是天才,他是上帝派到人间传播美妙音乐的天才。”我这样回答儿子。
10岁的莫扎特,心里没有任何阴霾,没有忧伤和恐惧,只有对未来的幻想和憧憬,一切都明丽而鲜亮。莫扎特把童年时代的梦幻都倾吐在他的音乐中了。我喜欢这样的音乐在我周围幽幽地回荡。从钢琴上蹦跳出的音符,轻盈而圆润,犹如一滴滴清澈透明的雨珠,从冥冥的天空中落下来,在宁静的空气中闪烁飘荡。你看不见它们,接不住它们,却真切而优美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感觉到它们在轻轻地拨动你的心弦。它们滴落在任何地方,都会反弹出清幽脆亮的回声。美妙的旋律无所不至,仿佛是春天的微风从草地上拂过,没有什么能躲过那柔情的手指的抚弄。闭上眼睛,你就可以看见那些在微风中颤动的野花,还有在花瓣上滚动的露珠;小小的蝴蝶扇动着它们的彩色翅膀,从这片草叶上,飞到那片草叶上,终于在一朵金黄色的小花上停下来,微微喘息着,让湿润的风吹拂那对美丽的翅膀……我问儿子,在莫扎特第一钢琴协奏曲的旋律中看到了什么。儿子说:“我看见一个金头发的孩子在弹琴,他坐在花园里,身边有很大的喷泉,喷出银色的水花,漫天飞舞。”妻子说:“我看见一条小溪在绿色的山坡上流淌,小溪里都是五彩的石头。”儿子笑着总结:“有喷泉,也有小溪,还有春天下雨时在树林里听到的声音。”
说完话,我们仍然自己做自己的事情。除了音乐,家里没有其他声音,然而世界上一切美丽的音响都在我们小小的家中回荡……有莫扎特的音乐陪伴着,家里是多么安静多么好,连阴郁的天气我们也能感受到阳光灿烂的情调。莫扎特,谢谢你的造访。
当然,莫扎特决不像有的人说的那样,他的旋律中永远是欢乐和愉悦,仿佛除了欢乐,他没有其他情绪。这怎么可能,莫扎特毕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生活的艰辛和人生的磨难不可避免地也会出现在他的音乐中,只是他从不嚎啕悲叹,他永远用优美的声音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即便这感情充满了忧郁和哀伤。有一次,听莫扎特的《施塔德勒五重奏》,一支安闲而出神入化的单簧管,在几把提琴的簇拥下,如泣如诉地吹出委婉迷人的旋律。这是莫扎特晚年的作品。儿子评论说:“这段音乐,好像有点伤心。”是的,孩子,你听出来了,是有些伤感。虽然和他的其他作品一样优美,但那种无可奈何的伤感情不自禁地从优美的旋律中流露出来。
和他的第一钢琴协奏曲相比,这是完全不同的情绪,前者是孩童对世界美妙的期待,后者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艺术家发自心灵的叹息。都是莫扎特,都是那清澈纯净,但反差是如此之大。这就是人生的印记,谁也无法超越它们。
“他为什么要写这首曲子?”儿子问我。我告诉他,有一个吹单簧管的音乐家,名字叫施塔德勒,是莫扎特的好朋友,莫扎特写这部作品,就是送给施塔德勒的”“。这是对友情的怀念和歌颂。“哦,莫扎特在想念他的朋友。”儿子自言自语。
人间的友情,难道就是这样蕴涵着深深的忧伤?单簧管如同一个步履蹒跚的旅人,尽管疲倦劳顿,却依然保持着优雅的姿态。
提琴们犹如一群白衣少女,在他身后翩翩起舞。少女们追随着旅人,他却只顾往前走,不紧不慢,和少女们保持着小小的距离,他们的脚步声汇合成和谐沉稳的节奏……在寒冷、饥饿的窘迫中,真挚高贵的友情是怎样一种色彩呢?我在单簧管优雅而踉跄的步履中闭上眼睛,我看见了那个吹单簧管的音乐家,他忘情地吹着,陶醉在一颗高贵的心赠予他的友情的歌声里。温暖的烛光随着音乐的旋律在他的脸上晃动。烛光照射的范围是那么狭窄,听众们都在不远的黑暗之中。黑暗中,莫扎特站在人群的后面,正像我想象的那样,他斜倚在墙上,默默地听他的朋友把涌动在他心中的音符一节又一节地表达出来。在音乐的光芒中,他苍白的脸色显得那么焕然,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珠……美好的音乐并不能改变惨淡的人生,然而它们把无数奇妙的瞬间留在了能听懂这些音乐的灵魂中。
儿子刚生下来时,我就让他听音乐,我从我的并不丰富的音乐录音带中挑选了半天,选出的是莫扎特的一组钢琴曲,妻子说:“行吗?给他听这样的音乐?”我说:“为什么不行?莫扎特不是深不可测、难以接近的。你怀孕的时候,不是也常常听这样的音乐吗?儿子在你的肚子里时,已经听过了,他不会感到陌生。”妻子笑了。当时根本没有什么高级的音响设备,一个很简单的匣式录音机,放在摇篮边,把音量开得很轻。音乐就这样在出生不久的儿子耳边响起来。一个遥远的外国人,用亲切的口气,向我们的婴儿描绘着他的仙境一般的梦幻……儿子安安静静地听着,眼睛睁得很大,望着天空,似乎想在空中找到那美妙旋律的影子。最有意思的是,每当他哭闹时,只要打开录音机,让莫扎特的旋律在他耳边响起来,他就会立即停止啼哭,变得十分安静。他的小手舞蹈般在空中挥动着,仿佛是想抓住飘荡在他耳边的那些奇妙的音符。他永远抓不住那些奇妙的音符,所以这些音符就越来越奇妙。他常常是听着音乐安然入睡,莫扎特在轻轻地为他催眠……在蒙昧混沌的世界中,有这样的音乐渗入心灵,会怎么样呢?音乐会不会像种子,落进尚未耕耘过的心田中,悄悄地发芽长叶,开出清馨典雅的花朵?我告诉儿子,莫扎特离开人世时,两袖清风,一无所有,他甚至没有为自己留下买一口棺材的钱。在风雪中,他被不认识的人埋葬在谁也知道的地方。人们甚至无法在他的墓地上献上一朵小花。
“他为什么那么穷?”儿子的目光里饱含着困惑和不平。
“因为那时音乐不值钱。”我的回答无奈而黯然。
这时,我们的耳边充满了莫扎特的音乐,是他的最后一部交响乐《第四十一交响曲》。那是蓝色的海水,平静地冲洗着沙滩,那是人心和天籁的融和,是超越时空的预言,是不死的灵魂在呼吸,天地间回响着那永恒的潮汐,无穷无尽……“钱算什么?”儿子突然喊道,“钱会烂掉,音乐活在人的心里!”我和妻子相视一笑。在音乐的流水声中,我们狭小的屋子变得无比宽阔,所有的墙壁都消失了,可以看到最遥远的风景。莫扎特像一个目光平和的天使,在我们的前方翩翩地飘行。我们幻想中所有美丽的地方,他都能引导我们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