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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头心中清楚得很,这“大家”只是个幌子,在三人组成的“大家”中,只有尚武强是主人,他和曲萍都是奴仆,他又是两个奴仆中最卑贱的一个。吴胜男科长说的那种叫“尊严”的玩意儿.在这非人的生存环境中根本不存在,在他身上更不存在。他命中注定了一辈子要为那些有尊严或曾有过尊严的人们做牛马,直至他永远告别人间的那一天为止。他认命了。他亲眼看到,过去曾有过尊严的曲萍姑娘比他的处境也好不了多少.他还有什么理由不认命呢?曲萍一路上被尚武强糟践了好几次.他知道。他看到她悄悄的哽咽,默默地流泪,他无能为力.更帮不了她。
对吴胜男科长的思念越来越强烈,他忘不了吴胜男用手枪逼着尚武强向他认错的情景;忘不了她映在血泊中的安详的脸孔。他想,若是吴胜男还活着,情况不会变得这么糟,吴胜男决不会容忍尚武强这么胡作非为的,她说不准还会用枪顶着尚武强的胸口对他说:“尚主任,你是人!不能像畜生那样,只为自己活着!”
她会这样说的,会这样干的。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然而,她去了,永远地去了。她是为了他呀!她用自己柔弱的女性身体,为他挡住了缅奸的枪弹……
身体摇摇晃晃,步履变得一步比一步艰难,一步比一步沉重.浑身上下的老骨头仿佛都散了架。眼前一片昏花,分不清是白日还是黑夜。脚下总像踩了棉花似的,软软的、绵绵的。又是上山.道路不好,每向山上挣一段,都要喘息好一阵子。
前面的尚武强和后面的曲萍都和他拉开了几十步的距离,他隐隐约约能听见身前身后的脚步声。
又累又饿,浑身上下都被从皮肉中渗出的汗水泡透了,溃烂的大腿根又疼又痒,他实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觉着自己再坚持走下去,一定会一头栽倒在地上,永远爬不起来。
他毅然站住了,将顶在头上的白铁锅很响亮地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下了。他下了狠心,不管尚武强如何吼叫,他都不走了!他一定要在这儿歇歇,找点东西吃。他也该有尊严哩,曲萍也该有尊严哩。凭什么他们非要听尚武强的不可!尚武强不敢打死他的,不敢!若是他真敢打,那倒好了,一枪下去,他一生的苦难不就结束了么?!
白铁锅着地的响声惊动了前面的尚武强,他回转身看了看,气喘吁吁地问:“怎……怎么回事,老赵头,爬起来!爬起来走!妈妈的,摔……摔一跤能摔死么!”
尚武强以为他摔了跤。
他不理。他看着下面路上的曲萍姑娘,无力地向她招了招手。
尚武强又喊:“老东西,你他妈的要找死么?!快跟上来!”
他还是不理,心中恨恨地骂:什么长官,妈的,王八蛋!
曲萍一步步爬了上来,坚定地加入了他的行列,在他身边坐下了。
曲萍厌恶地向尚武强站立的地方看了看,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老赵大爷,别……别理他!他要走,就……就让他一人走吧!咱们就在这儿歇歇,找……找点东西吃!”
“嗯!”
他点了点花白的脑袋,用军帽扇着风。
尚武强声嘶力竭地叫骂了一阵子,不但骂老赵头,连曲萍也骂上了,骂累了,也在原地坐下了。
这时,山下上来了一拨散兵游勇,大约十几个人。他们走到老赵头和曲萍身边时,领头的一个大个子兵关切地问他们:“哪部分的?”
曲萍道:“军政治部的!”
“走不动了?”
曲萍点点头。
那大个子兵叹了口气,领着那拨人又向前走了,走了没两步.停下了:“姑娘,大爷!还是随我们一起走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曲萍的心动了一下,几乎想跟他们走了,可一想到他们都是些不熟悉的男人,马上想到了可能发生的那种令她恶心的事。
她木然地摇了摇头。
老赵头见她摇头,也摇起了头。
大个子兵真好,从他挎包里取出了一个小纸包,走到曲萍身边.递给曲萍说:“给,这里还有三块饼干,你们留着吃吧!”
曲萍愣了一下,眼泪从眼眶中涌了出来,她伸手接过饼干,含着泪道:“谢谢,谢谢!”
老赵头也哭了……
大个子兵难过地转过脸去,继续向前走了,走了好远还在向他们招手。
不知是饼干吸引了尚武强,还是咋的,大兵们过去之后,尚武强终于屈服了,一步步向回走,走到了他们身边。
他问曲萍:“那个兵给了你什么?”
曲萍睁着朦胧的泪眼,把手掌伸开,让尚武强看。
尚武强似乎被感动了,难得说了句人话:“真……真是个好人!”
不曾想,一句人话没说完,他又变得野蛮无理了:“你们为啥不问他多要一点!他们这么多人,肯定还有吃的东西!肯定还有!”
曲萍真想跳起来打他一记耳光,可没有力气,站不起来。她睁圆了眼睛,恨恨地盯着他的脸孔看,看了半天才从干裂的嘴唇里吐出两个字:“无耻!”
尚武强似乎没听见,两只发绿的眼睛只盯着曲萍手掌上的饼干看,看了半天,忍不住了,伸手拿了块,放人了自己的嘴中。
曲萍怕他把另外两块也拿走,连忙分了一块给老赵头,把最后一块填人了自己的嘴里。
老赵头不要。
老赵头将那块饼干还给了曲萍。
“姑娘,你吃吧,你是女人家,这一路上真难为你了!吃吧,你自己吃吧!”
曲萍心中一阵发热。
她硬将饼干塞到了老赵头的嘴里。
老赵头流着眼泪咀嚼着,咀嚼着……
一块饼干,反而勾起了更强烈的食欲,三人的意识在饥饿的压迫下,终于统一了,他们决定,就在这附近找个地方休息,寻点可以吃的东西充饥。
尚武强看了看表,这时是中午十二点多。路边的树林里竟有一个搭好的窝棚,窝棚前还有一堆冷却了的残灰。窝棚门口散落着一个苞谷心。他们在窝棚里歇了~下。歇气的时候,曲萍独自一人一点点掰着,把那个苞谷心吃完了。后来,他们分头去找野果。不到半个小时,就在窝棚四周采集到了一小堆不知名的野果。
野果形状大小各不相同,有的像灯笼椒,有的像柿子,有的像葡萄,颜色也不一样,有的红得像要滴血,有的绿得发紫。
他们犹豫了:这些玩意儿究竟能不能吃?吃下去会不会中毒?这红红绿绿之中是否隐藏着某种致命的危险?如若能吃先头部队的人为什么不吃?
三个人对着一堆野果发呆。
曲萍说:“恐怕不能吃吧,我看还是小心点儿好!”
尚武强说:“也不一定!走在咱们前面的人或许没有断粮,喏,刚才咱们不是还看到了苞谷心吗?只要没断粮,他们就不会采野果,再说,若是野果有毒,这里早该横着几个毒死的人了,咱一个没有?”
这话有理。
“来,老赵头,你先尝几个!‘,老赵头犹豫了一下,在野果堆中捡了一个红红的像柿子似的东西咬了一口,品品味,甜中带着苦涩,味道还不错。他一口气吃了七八个。
“嗯,不错,滋味还不错呢!”
尚武强看着老赵头吃,自己却不向野果堆中伸手。
“哎?尚主任,曲姑娘,你们咋不吃?真不错哩!”
曲萍不敢吃,尚武强却尝试着吃了一个。
“喂.老赵头,再尝尝那种,那种像灯笼椒的!”
老赵头不想吃了,可又不敢违拗长官的命令,只得硬着头皮又吃了两个“灯笼椒”,吃得直皱眉头。
“主任,这玩意儿不好吃,太苦,又有股怪味!”
“那么,尝尝这个吧?!这个!”
曲萍看出了尚武强卑鄙的心理:这个上校副主任,这个她往昔挚爱着的人完全丧失了做人的起码道德,他是在让老赵头为自己的生存做冒险试验!
她冷冷看了尚武强一眼,起身拦住老赵头:“老赵,别吃了!”
尚武强似乎很高尚,他咧嘴笑了笑:“好,老赵吃饱了就甭吃了,我吃!”
他拎起一个柿子状的野果吃掉了。
曲萍一直没吃,一根玉米心和一块饼干足以欺骗她的肚皮了,她不愿用生命冒险。
吃过之后,疲惫感取代了饥饿感,他们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万没想到,惨剧却因此发生了。
曲萍醒来之后,发现老赵头死了。他是睡在窝棚外面的,他死时的挣扎声,曲萍没听到。他死得很痛苦,就像他活得很痛苦一样,身子扭曲着,一只手抠着满是白沫、绿浆的嘴,一只像鸡爪子似的手深深地抓入了身边的泥土中。
他是中毒死的。
曲萍疯了似的扑回窝棚,抓住尚武强的胳膊,要把尚武强拖起来,一边拖,一边还哭喊着:“姓尚的,你去看看!去看看!老赵怎么被你害死的!”
尚武强的身子却很重,怎么拖也拖不动,继而才注意到,尚武强的脸色也蜡黄发青,额上渗着汗,嘴边挂着白沫。
她傻了,这才意识到尚武强也被那野果的毒浆暗算了。
她扑倒在尚武强身边,双手捧着他的脑袋.用膝头晃动着他的身子,焦急地叫:“武强!武强!醒醒!快醒醒!”
叫了半天,晃了半天,尚武强才睁开了眼睛,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她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