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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师傅总是在我家附近的一家酒店门口趴活儿,有一段时间,刚好跟我的出行规律一致。听其他师傅讲,在这趴夜班儿,等于赌博。赶上几个大活儿,一宿就算没白干,要是再赶上没空跑回来的话,基本上一个活儿就可以歇了。夜班儿的师傅一般都极爱聊天,因为不聊天容易睡着了。客人在后头一打呼噜,司机很容易神志不清,或是变得极其狂躁。只有这位晋师傅不爱说话,总是歪着头一声不吭地开车。他也不听音乐,也不听评书,也不听匣子,开车的时候除了风噪胎噪,车里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这种安静的环境,连车里的电台一类的机器,都忍不住哔哔两声,物犹如此,人何以堪?当然,像我这样的聊天高手,这种难题只需要花点时间,还是能迎刃而解的。晋文山这种人,一看便知,属于闷口儿大葫芦型,肚子里有很多料,但是口儿让蜡封住了。只要把口儿启开,就能听到很多好故事。一想到有故事可听,我就流口水。大概坐了四五回车之后,这个口儿无意中就开了。
我辈聊天高手,虽然有很强的表达欲,但都有一些大宗匠的架子,一般不会主动开口骚扰人家的。只要对方一句话让我搭上茬,就必须默默忍受我几万字的话语空袭。问题是晋师傅不搭茬儿,他连你去哪都不问,你上车他就起步走人,快要经过第一个路口时,如果你还不说话,他就直行。按他的理论,你要去哪儿应该主动说,不应该等他问,着急的是你,又不是他。也有几分道理。我就这样默默地坐了几回车,直到有一次去机场,刚起步没多久,一辆红色马自达斜刺里猛地杀出来,右车门擦着我们这车的左前杠,简直间不容发,“呼”的过去了。晋师傅本能地猛踩了一脚刹车,车几乎完全停了,在地上拖出四条刹车痕,响彻四野。我因为没系安全带,差点从开着的窗户飞出去,气得大骂:“x你妈!”那时候我读书少,说话气儿很粗,现在不这样了。我骂完之后,一看晋师傅,正歪着脑袋,翻着白眼,张着嘴,看我。我赶紧说:“哦,我不是说您!说那个马自达呢。”
晋师傅把脖子顺时针慢慢扭了一圈,咯咯直响。接着他又开起车来,没走多远,他就开言道:
“赶着投胎呢这是!”
这应该是一句自言自语。哎哟?我心说,这你可是自找的。我赶紧接上话茬儿:“可不是嘛!”我这一句出口,大概就跟有烟瘾的人憋了仨小时之后抽的第一口烟感觉差不多。这四个字后面,蕴藏着三十年之修为,无穷内力绵绵不绝,马上就要跟上了。没想到我这回可错了。我这内力还没打出来呢,晋文山师傅毕生之浑厚功力便排山倒海,汹涌而至了。他从路上经常遇到的几种类型的二百五开始讲,到怎样规避这些二百五,到如何与霸道的公交车斗智斗勇,到怎样在不违反交规的情况下开得最快,再到许许多多开车的经验和教训,以及渐渐夹杂的一些私事和过往,简直像一个刚从孤岛上生存了三十年的当代鲁滨逊,突然找回了“说话”这个功能一样。
他讲了好多故事。好在那条路足够长。
据晋师傅交代,很久以前,他是一个开黑车的。那时他在杏石口一带,开一辆部队淘汰下来的桑塔纳,车况不错,人又年轻,开得很野。在那一带的黑车司机里,他很有点名儿,人称“晋疯子”。杏石口地处西山八大处脚下,地貌起伏,多残桥小路,河边很多道路没有路灯。晚上走起来,对面会车,真正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往往会车的结果是一个胆儿肥的把另一辆车逼得轧了路肩,马上就要掉河里了,二马一错蹬的工夫还得留下一句对彼此祖先的问候。这种情形,晋师傅总是胜者,因为他总是勇者。当然,常赶集没有不碰见亲家的,这样疯狂地开了一段时间之后,很快就出事了。当然,晋师傅身上出的事很多,他时间有限,拣其中紧要的几件跟我说了。我篇幅有限,现在先说不太惨的,更惨的后头再说,说了大家吃不下饭去。
他说的这条杏石口的河边小路,我有幸走过一次,的确很恐怖,而且我也遇见了会车的情形。众所周知,我是一个很老实本份的人,我缩在路边让人家过去了。就这我都惊出一身汗来。可以想象,多年以前,年轻的晋文山开着二手的桑塔纳走在这条没有路灯的路上时,现场是多么惊险。此处应用直升机俯拍,因为他所遇到的危险,不是会车,而是超车。当时,一辆白捷达从后赶来,超车而过。这本来没什么,要超你就超呗!超过去之后,这车在晋文山前头狠狠跺了一脚刹车,车屁股都快坐地上了。晋师傅讲的时候,我心里想,一定是你先惹人家了。但是我没敢说。晋师傅当下大怒,摘下四挡,挂上二挡,一掰轮儿,一给油,桑塔纳“蹭”的射了出去。前车看了,也向左打轮,想要拦住晋师傅的去路。那是一个化油器车和电喷车更迭的时代,捷达司机忽略了老桑塔纳在降挡操作下的推力。黑桑塔纳犹如浑河里的一条大鱼,倏忽而至,继而咆哮冲过,回到了路上。事情就是这时候发生的。捷达可能也降了挡,要不就是踩了一脚地板油,然后猛一甩轮晃出身来,正要再超,不料迎面来了一辆吉普。
晋师傅说,当时所庆幸者有三。其一,事发时已经送完客人,是空车返回,车上只有他自己。其二,出事的捷达也是一辆空驶的黑出租,据说并没有什么梁子,只是嫌晋文山开得慢。其三,该司机还没傻透,危急关头,没有正面对抗硕大的吉普,而是继续打轮,滑下道梗,斜斜插入了两棵护道树中间。吉普扬长而去。
晋师傅停好车,一路小跑赶向那辆卡在树中间的变形冒烟的捷达。没想到那个司机几乎没受伤,就是门卡住开不开了。晋师傅一发蛮力,拽开变形的门,把捷达司机拉了出来。那司机甫一站稳脚跟,抬手就给了晋师傅一拳。他手上戴了个假钻石戒指,而且是女式的,钻石很大,给晋师傅脸上平平开了一道血槽。
晋师傅拿手背抹了把脸,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没事儿吧?”
捷达司机愣了一下,说:“好像没事儿,你呢?”
听到此处,我差点没让口水呛死。
自那之后,晋师傅放弃了黑车。此时天降奇缘,同一个大院儿的一位姓秦的老师傅找到他,问愿不愿意开双班儿。这位秦师傅有“个体出租”执照,车是新换的,老师傅开车在意,保养及时,车况非常好。晋文山问他:“秦师傅,您知道我刚把人车弄河里去了吗?”秦师傅说知道。晋文山又问:“那您还信得过我给您开夜班?”秦师傅说,就因为知道这事儿,我才找你。把晋文山说得晕头转向。
北京个体出租车牌照极少,十分金贵。牌照对应的车管理严格,不能说换就换,所以车对这些老师傅来说就是命根子。那几年,他们不用交份儿钱,一个月挣下来,除了油钱保养,车辆损耗,加上交点微不足道的税,剩下都是自个儿的,十分令人眼红。秦师傅说,小晋啊,你开我的车,可就不能当晋疯子了,你车门子上印着“个体出租”这几个字儿,本身就招事儿,咱们开车必须得规规矩矩的,知道吗?晋文山说:“知道了,我不走河边儿。”说完一点火走了。秦师傅气得胡子都撅起来了。
实际上,晋文山比以前确实老实多了。他极力克制自己,不开快车,不斗气儿。因为这时候他已经知道,开车除了要注意行人,还得注意车,因为车跟车一旦出了事儿,动静还是挺大的。但是由于开的是夜班,路上车少人稀,他总是以限速以内的最高时速行驶。半年下来,秦师傅一查,一个违章都没有,挺满意。每次交车,秦师傅只嘱咐一句:别超速!晋文山答说:哦。
那年八月的一个晚上,下起毛毛雨来。这种雨几乎看不见,摸不着,但是站在雨里,一会儿全身就能湿透了,十分讨厌。路上凉津津的,又湿又滑,像被猫舔过似的。当时从西郊进城,已经修好了几条联络线和高架,晋文山接了车,在西郊转了一圈没有活儿,准备走其中一条联络线去城里趴酒店。上联络线前,他停在白线上等红灯,红灯在湿漉漉的柏油道上投下一团口红似的影子,这让他想起一个人。他想起秦师傅的女儿。晋文山说,这姑娘比他大三岁,叫秦琪淑;她跟秦师傅说自己是外企的白领,实际上是俱乐部里跳舞的。我听完这段描述,脑子转得十分吃力,因为这里面包含了太多信息。比方说,晋文山可以这么讲:“我是七六年的,秦琪淑是七三年的”。但是他却用了“大三岁”这个显然带有抱金砖指向性的说法。
这时候,右边的车道停下一辆车,晋文山感觉到,那辆车在毛毛细雨中摇下了车窗,司机从里面看他。他只用余光就能知道,又是那辆尼桑。这是一辆九一年的墨绿色蓝鸟sss,已经很老了。车身重新喷涂过,尾翼和排气管显然进行了改装,镀了锌;同样电镀的轮毂闪着战斧似的寒光。在西郊,很多人见过这辆车,它总在十二点以后上街,像一头莽撞的小兽,到处惹麻烦。它马力大,提速快,转弯灵活,喜欢急冲猛跑,疯狂变线。开车的是个黄毛小伙子,西郊的夜班司机们不认识他,咸称之为“那个傻x”。现在这小子已经出名了,大家还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因为他上报纸和电视的时候都叫“小轿车司机”。
这辆车几乎每天都跟晋文山碰上。它喜欢在红灯线上跟并排的车拼起步,几乎百战百胜,因为没人乐意搭理他。其实晋文山也不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