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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我还知道阿飞很喜欢笑,四年,我几乎从来没有听他讲过一件不开心的事,永远笑嘻嘻,永远生活太美好。有一次他丢了钱包,钱包里除了各种卡之外还有刚取的两千人民币,但他的第一反应是立马找出一支笔和一张纸,埋头写了半小时,然后咧着嘴对我们说“哈哈哈,卧槽,终于可以狠宰你们一顿了”,这才发现纸上写的是下个月要蹭饭的人名单和详细的时间安排……
饭间阿飞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眼圈就红了,要了一瓶白酒和六瓶啤酒,他从来不喝酒,他总说他喝这玩意就是喝毒药,每喝一口都得少活两天。另一个哥们前阵子刚因为中美异地和四年的恋人分手,一直嚷嚷着要喝两杯,看到阿飞现在舍命陪君子,大家的酒兴都被点燃了。
借着酒劲,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诉说起各自最近生活的不如意,但觥筹交错间没有任何安慰的话语,只有嘻嘻哈哈,互相指着鼻子嘲讽着对方的苦痛,很多事情,还真的是笑笑就过去了。
阿飞一直没有说话,还是笑,只是笑。
他用迷离的眼神看着我,“你知道为什么我对舞蹈这么坚持吗?”旁边的大宇说,“豪哥,我跟你说,阿飞可是有故事的人,你们以前没深聊过,绝对够你写篇文章的。”
我知道他有故事,一直都知道。
这些年我认识或遇见过不少像阿飞一样的人,每天都没心没肺的,恨不得把嘴角咧到耳根,简直觉得他们是在郭德纲的相声里长大的孩子。
可是越是这样的人,越是总隐约觉得他们的心里并没有那么多明亮,就像那句听起来很矫情的话,笑得最开心的人往往也是哭得最伤心的人,这话其实还挺对的。
越是拼尽全力地向阳生长,越是为了甩开身体里的阴影。
那些似乎从来没有灰暗情绪的,始终不愿提及悲苦故事的人,心里都不知道藏了多少疤。我们避而不谈的,往往像极了我们自己。
这是认识阿飞这些年,他第一次主动讲述自己,“年幼的时候父母离婚,没过两年,妈就去世了,因为先天的遗传疾病。从小到大我都是在姥姥身边长大的,她是我这世上最亲的人,也是唯一的。上学后,由于家庭原因,基本上都在四处转学漂泊,我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朋友,妈的病也遗传到了我身上,身体一直很差,其实能活多久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在后来接触了街舞,跳舞对我来说远不只是爱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说句夸张的,它是我的精神寄托。而且让人开心的是,因为跳舞我认识了不少朋友,我对人生没什么想法,没有奢求也没有梦想,我就觉得能活着就很好了。现在每天早上游泳晚上跑步,尽量维持身体健康,使劲活,能和朋友们跳跳舞,偶尔像现在一样破戒喝两口酒就够了。”
阿飞平淡地讲完这段话,只是讲述,没有任何对苦痛的倾诉和怨愤。大家什么也没说,一起干了杯中酒。
“人活着必须他妈的坚强,除了坚强,一切都没有意义。”这是那天酒桌上阿飞的结束语。
走出饭店时夜幕已深,哥几个一时兴起想跳会舞,于是我们走到一个路灯下围成一圈,用手机放起音乐,一人一段轮流跳了起来,没有舞台,没有追光灯,没有音响,没有观众,只有我们自己。9月末的北京已经很凉,但大家都跳到大汗淋漓,坐在马路牙子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能吃肉的时候就大口吃肉,想喝酒的时候就喝个痛快。挫折、苦难,悲伤、失落,迷茫、彷徨,离别、孤单,这不过是一个个两字词语,被它们击倒的人,不过是不想再站起来的人。
那晚阿飞接到的那个让他忽然红了眼眶的电话内容,是他姥姥去世的消息。从小带他长大的姥姥,他这辈子最亲的人。我们告别时他告诉大家的。
“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过往生命的辜负。” 我想起了狂人尼采的这句话。
10月中旬的清晨,我继续坐着六子的三蹦子来到公司,下车离开时六子叫住了我,“大哥,晚上有空吗,想请你吃个饭”,“有啊,五点下班,楼下等我”。
“对了,给咱这座驾洗个澡,晚上咱去点上档次的饭店,就开着它去”,小六笑着眯起眼睛,爽快地答道:“好嘞。”我也眯起了眼睛。
下班后,小六如约而至,还真给三蹦子洗了个澡,那铁皮锃亮锃亮的,我当时想着如果下一部变形金刚里能出现一辆三蹦子,那绝对亮瞎中国观众。我上车给他指着路,小六继续跷着二郎腿,老样子,一边向前开一边回过头和我聊着天,在一家朝鲜烤串城前我们停下了。
小六下了车和我一起上楼,这是从七月相识至今,我第一次看到离开三蹦子的小六,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一直要要跷着一条二郎腿炫酷地开车,他的左腿是瘸的。
我把店里所有的招牌烤串点了一遍,满满一桌子的肉,然后要了一箱啤酒。
“先说好了,今这顿饭我结账。”我对小六说。“不行不行,凭啥啊,都说了我请你!”“行,那咱就看谁最后能清醒着出门,这会说得再潇洒,一会喝得连爹妈都不知道叫啥了也是抽自个嘴巴。”
“哈哈哈。大哥,你可别逞能啊,我每天早上起了都喝两盅才出去趴活的,你能看出我酒驾吗?”小六冲我扬了扬下巴,一脸的傲娇。“我操你爹!”
我要了两个大碗,一碗差不多是半瓶啤酒,我俩谁也不服谁,比着大口吃肉,比着举起碗就一饮而尽。
我记着半箱下肚的时候,旁边桌两个韩国人,估计是被我们大碗喝酒的架势所震慑,倒了一杯啤的酒过来敬酒,用蹩脚的汉语说:“中国人,厉害!”小六直接抄起一瓶,用牙咬开,“我们是你们爹。”低头思绪了两秒钟,“思密达!” 然后“咕嘟咕嘟”就干了。还没等我来得及去解释两句,那两个韩国人就结账穿衣服走了,怂得令人很无奈。
基本上这就是当晚喝酒的前两个小时中,小六所说的唯一一句话。
我确实喝不过小六,七瓶下肚之后,酒就卡到嗓子眼了,再喝一口,我就有可能像喷泉一样吐小六一脸,他也多了,看刚才的豪侠之气,我真怕万一吐到他身上他会抄起酒瓶子揍我。他继续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我抽着烟,养精蓄锐,等着……结账。
在我彻底甘拜下风的一小时后,小六继续神勇着。我拿起根烟点燃后送到他嘴里时,他突然就像狼嚎一样开始哇哇大哭,我被吓了一个激灵,赶忙拿纸巾递给他,小六挥挥手,继续狠狠地吃肉,就那么泪流满面地大口吃着肉。
“大哥,我以后送不了你了,家里媳妇跟别人跑了,我怪不了她,我没出息,出来打工三年多也没能混个人样,儿子的死对她打击也很大,我知道她恨我,恨我没能治好儿子。”
“我俩从小在山里长大,真是青梅竹马的,她可是我们村里的村花,好看着呢!跟了我真是委屈,你说我有啥值得她跟的? 听说她现在跟的那个人是我们那片最有钱的人家,好事啊!”
“我娘年纪大了,一下给气病了,我得回去陪她,让她好起来。我再没出息,我也得让我娘好起来,你说是不是?”
“是。”我干了一碗。
小六笑了,“大哥原来你还能喝啊,能不能实在点。”小六的眼泪一直在淌,这是我第一次在眼前看着一个人,边哭边笑,还他妈一边大口地吃肉。
后来小六再也没提这些事,他开始跟我唠嗑扯淡,他讲了很多他们三蹦子兄弟的故事,讲他们为了能给家里多汇钱三个人挤在十平米的地下室里,讲他们离家多年,半年集体攒钱装回大款,去燕郊找小姐的经历。讲他们为了生活,做的那些偶尔有失道德的疯狂事,讲他们每晚睡觉前都会一起唱首家乡的歌。
我听得津津有味,沉浸在他的话语里,比起平常朋友和同事讲的那些前天谁赚大钱升职了,昨天谁终于历经艰辛实现梦想,今天谁多么励志多么辉煌,更有趣。有趣的不是小六的讲述方式,而是他讲的每一句话,都太过真实,真实得更像生活,真实的,这才是人生。
生活真的有那么多光鲜和靓丽吗?生活真的可以一如海面升起的太阳让人向往和着迷吗?生活真的是有那么多苦尽甘来的实现和获得吗?
与其说人生是为了实现和获得,不如坦诚地说,人生不过是不断地失去和承受。
那晚我背着小六离开饭店,我走得战战兢兢,努力平稳脚步,真怕一个震荡他就吐我一头的啤酒加肉。小六好样的,一直没吐,就是一边撕着我的耳朵一边喊“驾”,我突然想到,他不过和我一个年纪,大学刚毕业的年龄,还是一个大男孩啊。
背他回去的路上,小六一直在笑,笑得酣畅淋漓,我问他,你到底在笑个蛋,“想让我哭?去你娘的吧!” 然后又是一阵大笑。
那笑声震耳欲聋,在夜晚的空气中肆意飘荡,简直和战场上斩杀百敌的英雄一样荡气回肠。
对,小六是个英雄,生活里的真英雄。
愿他永远把酒当歌,以笑代哭,愿他永远这般倔强藐视人生一切的不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