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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101 痧
《t》xt小说天堂
作者牛大伦
有两个说不上来好坏的梦,白天也在提醒着我,做过它们。一个是在乡下那种泥泞的候车室,简陋得如同本地厕所,全家在那里等车,等等不来,等等又不来,我趴在毫无装饰的水泥栏杆边睡着了;于是开始第二个梦,那就是在上海了,全然不同的房子,又大又拥挤,外面雨水淋漓,为了防备家里新来的古怪客人,父母递给我一件黄色的雨披,商量着自家的什么生意,场景换到卢湾和静安交界的某处地方,下公交,遇见一位老先生,告诉我雨停了。于是回到第一个梦中,车站真的越来越像乡间厕所,连水泥窗花都雷同,铁准是一个师傅的手艺,而等候的长途车,一直没有来。当闻到熟悉的气味,崇明无数水道和石子路被两千年的江水浸泡以后的那种气味,和梦中行程错乱的长途车一起到来时,母亲告诉我不要上车,终点不对,我跳起来穿衣服,把被子给身边的女孩掖好,开电脑,去阳台上采几片新鲜叶子,煮薄荷茶。
1992年.正对上海师范大学礼堂,有一片草,暑假没人收作,疯子样长,不多久便一人多高,外面晒得有四十来度,我和居三顶着太阳画写生,还免冠,还买不起瓶装水。宣传颜料一挤出来,就结层软皮,猪鬃笔像一把铲子,插进颜料里粗暴地撬起一块,摆在陈年铅画纸上,颜料越来越粘稠,像当年园子里和女孩子们嬉戏的那两颗大夹竹桃下的泥地,赤身都可以躺上去,一个女孩笑盈盈贴上来。
你作啥,我睁开眼,居三把一块湿的脏毛巾盖在我额头上。水被热得快烧得吱哇乱叫,凭这股鲜臭就晓得这是男生寝室112,因为108和110臭起来的风格各不相同,有广东人抽水烟的。这谁的床?居三过来,说你的,要不是拼命申请走读,这就是你的床,现在给我们摆箱子。刚才你昏在草地里,校医说中暑,只好把你搀来这里,略躺一躺。我笑,说老三,你听过我对男生寝室的溢美之词吧,好了我起来,93路回家去,多谢明天桃李居请你。
毛巾捂热,居三去外面洗漱间绞一把凉的,突然触电样能跳转来,说不得了,有女客来访,衣裳着起来,我们几个的画报要藏稳妥,对面赵少爷的招贴顶好遮起来。晕乎乎的我发一笑,啥人这么没见过世面?我。说话间,一张长着雀仔斑的脸探过来,班长余小姐。和三年五年考不进美院的阿乌相比,余小姐真是大天才,高三画了半年石膏像,也不要后门,堂而皇之地进了油画专业,我看过几张她的考前作业,确实很大气,第一场素描考,全班6字开头,余小姐拿了85分。居三这样的,也就不响了,我忿不过,寻到她理论,说恭喜,你和打分老师实在是要好,她翻还我一只白眼,说你喜欢这张作业?那可以借给你临摹几天。打火机呯一响,叼着烟扬长而去。
我挣起来,你好,大热的跑来做啥。她皱皱鼻子,扯方凳坐下,拿出一个印着“元祖”的纸盒子端正在桌上,做啥,给你做生日。
1993年。教油画的换来一个新锐,浙江美院毕业,自称受过赵无极亲灸,三十刚出头,几年前闹事儿的时候,画了一幅隐喻画,被中国美术馆禁展,从此反而红了,犹太人捧着钱满世界撵他。93年一张画已经能卖个几万美金,就是天价。开学,刘旦宅露面即走,新老师也义形于色的来了,相貌很斯文,细长条,糙短发,眼镜没有框,看起来很客气,余小姐和一众女生,当然雀跃,欢天喜地的迎进去。模特儿一看,新老师来了,也不要屏风,直接脱衣服,精赤条条的摆姿势,扒窗口的低年级孩子更加不肯走了,要我们几个去轰,去贴报纸。新老师从西装马甲袋袋里,摸出一只小笔,西伯利亚红貂,日本制,说市售500多,当场开画,别班的,外地班山东班广东班大专班册那都挤来看,我们几个反而没地方,出门买点心去。
夜来寝室里鼎沸,男生都在,忙着拆从英语系偷来的课桌椅,预备重新敲钉子做画布内框,我虽然走读,这时却不能走,否则显得不义气,但是身体瘦小,干不了体力活,只好在边上起哄,乱窜。余小姐领着几个女生敲玻璃,意思要去新老师的宿舍看看。一干人众纷纷放下家什,呼啸簇拥着去东部教工宿舍。新老师此时不着西装了,家常打扮,说请坐请坐地方小,系里头正在闹分房子,反正也轮不到我。看了藏书,画,稿子,不晓得谁手贱,抽出一张玻璃下的照片问:这是您太太?他一笑,是啊,不过,说着把照片接回去,不过她不重要。聊一会天,我怕太晚赶不上93路末班,作辞先走了,第二天听说几个女生盘桓到很晚,又过了几天,胸特别大的一位女同学,手里多了一只新笔,和那天新老师的那管西伯利亚红貂一式似样。我在图书馆里问余小姐,骚货是不是在新老师那边过夜了?她看看我,不发一言,埋头继续看林堡3兄弟的中世纪插图。
慢慢传扬开,很多女学生,本系的,外来的,长短丑妍,都在那间屋子和新老师困过,我沉浸在对出国高中女友巨大的思念里,略听过此类事情,也是毫不在意。秋后微寒,水杉树开始大把大把掉叶子,一落雨,陶行知塑像身后的假山洗得锃亮,鱼在桥下面打旋,我去亭子里躲一阵急雨,居然还能捡到一张五十块的票子。
正在那里窃喜,远远看见余小姐来了,很素的伞,说正找我,有事和我谈。我说,请坐,啥事?她收起伞,搁在亭子脚,说昨晚,我一个人去了新老师那里,他吻了我。我说,哦,然后呢,你有没有?她说,没有,我就回寝室了,早上等着想找到你,告诉你。我说,哦,好,我知道了。砰的一声素伞张开,她走下台阶,穿过陶行知桥,和传言一样慢慢的走开了。雨打得前后一片响。
毕业,我分在中学教美术,余小姐去了少年宫,几个还喜欢画一点画的,常常聚一聚,九十年代谁也没赚到钱,大家索性都由着性子做自己的功课,那时余小姐已经画得很从容了。1996年。还是个秋天,太阳像用旧了一样。我正在中学的画室里听随身听,sonic youth的咆哮中昏昏欲睡,梦境里有冰凉的井沿、写着打倒四人帮的纯蓝墨水瓶、日本神话书里飞出的白鹤、外婆和柿子树。突然门响,余小姐一脸汗走进来,把梦中的外婆吓得驾一朵云飞走,指尖划一下自己的脸,她说送幅画给你。七十厘米见方的一幅小油画,满头满脑的橄榄绿、那不勒斯黄、中黄和生褐小点子,今天我也敢说这是我生平见过最好的油画。她笑,说桂花开了,当场写生,归你了。
我小心翼翼拎着框子回家,走到中途,停下来,给余小姐打了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哭起来。
之后我只见过两次余小姐,一次是两个月以后,去看她的新作。全是抽象,很污浊的一大块厚颜色,上面用刀迅速地划出很多刮痕,一共有几十幅,堆在墙角边或者挂在墙上,一方鲜亮的颜色都找不到。另一次是给她打电话的第二天,真叫一大早,鸡都没有醒,她守在我早起必经的途中。嘿我说,早,你快回去吧。她就转身走了,两个月后电话。叫我去看新画。过了很久,居三告诉我,人家去了比利时,不回来了。
在网上搜过,很快她就签约,热卖,嫁人,隐居。画室朝海,大极了,看上去非常逍遥。只是画,不如在上海那时候精。我回到自己朝北的小画室,取出她画的桂花,找个塑料脚盆蓄水,把画泡进去,一周后取出来,只消一把小画刀,就可以把颜料刮得干干净净,还是一幅亚麻布,似乎什么都没在上面发生过。
随后是一段漫长的婚姻等着我。我们都缺乏勇气,直到一个小小的诱因,揭开所有的迷。1997年至2005年。在其他的小说里我把婚姻的困境,甚至是一些细微的场景都再现过数次,这里就不必细说。2000年夏天,学校分来一批新老师,那天上午我刚见过美国回来的初恋女友,下午转到学校的画室,去弄两笔油彩,因为她的介绍,香格纳刚收下我两幅画,说等老板从瑞士回来,和我细谈,那真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午后。
画室里小朱在,他刚进美院,正在挤颜料,努力画一只老鼠啃过的澳门蛋挞。牛老师,外面来了一个很好看的女老师。他不抬头,继续费劲的涂抹着那不勒斯黄和铅白。哦,我坐在自己的位子前,面前一块白布,散放着一些彩色胶囊,是各种胃药和抗敏药,这就是最近的题材。之前涂抹就的两幅小静物,用蛋油乳剂加威尼斯松脂,很复杂的一层层像打毛衣一样画完,是一对画,几头蒜和一只切开的以色列柚子,暗示着一丁点色情,画完没两天,一位经常一起喝酒的老总拉皮条,就被人买走了,价钱还算公道,让我以为自己很快也可以成为叫艺术家的那一类人。门开了,新来的好看老师走进来,啊这里有人画画你好我叫晶,我的办公室在你隔壁。我和小朱一道回头你好你好。十六七到二十二三的女孩子,只要稍微过得去的长相身材,都很讨喜,何况是眼前这般难得的尤物。晶不算高妹,但是绝不矮,比墙白三个明度,画上也没有的惊艳,只是眼神似乎不太容易聚焦,在看到的所有东西上游来游去,才对牢了,人就礼貌地退出去了,留下惊魂未定的我们。
美人,很容易与环境融洽,也很容易把自身的隐患包藏严实,放在谁也找不到的迷宫角落。2000年。晶小姐预备着结婚,邀请一些年轻的同事去住处玩,跑来隔壁问我,你去不去?春夏间,这种白得晃眼的女孩子,单穿一件衬衣,让人笔都拿不稳,我说去,正好襄阳公园那里有个瑞士画廊,退了我两幅小画,能拿回来。
最终香格纳退还了我所有的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