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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把那些东西看做废物,那就是废物。”父亲这话对木兰是太深奥,太难懂了。
“难道您真要把那些东西留下吗?至少要把那些玉的跟琥珀的小动物给我藏起来。我要。”
父亲说:“好孩子,我已经藏起来了。”于是像告诉她一件大秘密一样详细告诉她埋藏的是哪些件东西,木兰把每一件的名字都记住。
她问父亲:“若有人找到那些东西,都掘出来怎么办?”父亲说:“听着,孩子。要知道,物各有主。在过去三千年里,那些周朝的铜器有过几百个主人了呢。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永远占有一件物品。拿现在说,我是主人。一百年之后,又轮到谁是主人呢?”
木兰觉得很难过。后来父亲又说:“若不是命定的主人掘起来那些宝物,他只能得到几缸水而已。”
“那些玉雕的小动物也放在箱子里了吗?”
“那些东西会像小鸟一般飞走的。”
“可是如果我们掘起来呢?”
“那玉器还是玉器。铜器还是铜器。”
木兰这才高兴了。但是这对她也是一个教训。福气不是自外而来的,而是自内而生的。一个人若享真正的福气,或是人世间各式各样儿的福气,必须有享福的德性,才能持盈保泰。在有福的人面前,一缸清水会变成雪白的银子;在不该享福的人面前,一缸银子也会变成一缸清水。
大丫鬟青霞进来说:“太太问老爷是不是已经起来。若是已然起来,请老爷过去商量商量事情。”
“舅爷起来了没有?”
“已经起来了,也在那儿等着您呢。”
姚大爷带着女儿走进去,穿过月亮门儿,到了内院儿,看见珊瑚忙着搬皮箱,乱摆在大厅的地上。珊瑚是他的干女儿,二十几岁年纪,是好友谢大爷的女儿。她父亲去世之后,姚大爷就把她带过来,像自己亲女儿一样,把她抚养成人。十九岁那年把她嫁给一个很好的丈夫。可是第二年,丈夫一病而亡,没留下孩子。她自愿回来住在姚家,一直住了四年了。管理家事,督促仆人,她真是姚夫人的一个大帮手。对木兰与莫愁,她就像个大姐一样。过去也伤过心,但是现在她脸上没有愁容;她从来就不想再嫁人,过现在这种日子,她过得满快乐。很显然,她好像没有女人的性感,在男人面前她一点儿没有娇羞的样子。她像木兰一样,也叫姚大爷夫妇爸爸妈妈。木兰叫她大姐。木兰虽然是姚家的大小姐,就改叫二小姐,莫愁就改叫三小姐了。
珊瑚非常能做事,姚夫人对她百事依赖,家里的事情应当如何决定,她有很大的力量。
珊瑚向姚大爷说:“爸爸,您早起来了。”说着赶紧搬动箱子,腾路儿让姚大爷过去。
姚大爷说:“你还没梳头呢。吃完早饭再整理箱子吧。”
她站起来,微笑了一下。她的头发还是晚上梳的那个辫子,穿着睡衣,看来简直还像一个少女。
她回答说:“早饭之后,天就热了,还是现在做吧。”
姚大爷走进西屋,又走到里间儿,珊瑚在后面跟着。姚太太坐在床上,她哥哥坐在床边儿的椅子上,正和妹妹商议这次远行呢。舅爷冯子安,三十岁年纪,穿着旧罗白大褂儿。锦儿正给莫愁梳辫子。除去姚太太之外,都起身为礼,这时姚大爷走过去,坐在夫人的对面。木兰已经静悄悄的溜过去,坐在母亲身旁,等着听大人说话。在中国小孩子发育的过程里,有时候儿他们会突然举止行动像个大人,其实内心还照旧保存着孩童的稚气。女孩子这个时期大概是九岁或十岁。男孩子,若不是娇生惯养,是十二岁,或是十三岁。他们愿意装做像大人一样,并且向大人模仿。他们以知道怎样做人做事,知道生活的规矩礼貌为荣耀。若是不懂事,若是幼稚无知,则以为是丢脸,是不光彩。知道守规矩的孩子,大人就把他们当做大人看待,而且很认真。虽然姚太太本性严肃,木兰还不知道怕她。因为自从姚太太一个缠绵久病的孩子死了之后,对剩下的孩子,木兰与莫愁,就温和多了。
在这儿不妨说一说姚大爷给孩子起名字的习惯。他极力避免传统上用得太滥的文雅的女儿名字,比如“秋”、“月”、“云”、“香”、“翠”、“清”、“慧”、“秀”、“华”、“兰”、“牡丹”、“玫瑰”,以及其他花草的名字。他是从中国历史上找古典的名字,这是和常人不同的。“木兰”是替父从军女扮男装保家卫国的奇女子花木兰的名字。“莫愁”原是古代一个富家之女的名字,后来南京城外的莫愁湖就是她的名字。“目莲”是第三个女儿的名字。目莲自幼体弱多病,起的这个名字正是目莲曾入地狱救母那个佛教圣人的名字,既普通易晓,又表示孝顺父母之意。虽然起了这个名字,又拜西山尼姑庵一个尼姑为师,这个不幸的女儿竟然年幼就死了。
姚大爷向冯舅爷说:“你最好早点儿去看那位蒋太医。”
木兰问:“谁生病了?”
母亲拦住她道:“小孩子要多用耳朵少开口。”又转向她哥哥说:“你去看他干什么?”
“看看是不是能利用他的关系,找一张官方的公文,在路上好有官方保护。”
木兰忘了抑制自己,又插嘴出主意:“为什么不找义和团保护我们呢?他们现在正得势呀。”
全屋立刻静下来,因为忽然提出了一个从来没想到的办法。冯舅爷望了望姚思安,姚思安望了望冯舅爷,而姚太太却望着他们俩。
姚大爷看了看木兰,露出得意的微笑,说道:“她倒有主意。那么最好是从端王爷那儿找到个安全护照。蒋太医认得端王爷。”
珊瑚说:“看这个孩子,才十岁,可不要小看她。她长大之后,我可不敢惹她。她得嫁个哑巴丈夫,两个人说的话,她一个人就说了。”
木兰是又高兴又羞惭。高兴的是表现成功,喜出望外;羞惭的是大人赞许,忸怩不安。
“孩子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她知道什么呀?”母亲抑制住心里的高兴这样说。做母亲的这样不放纵孩子是对的。
青霞进来说早饭好了。
母亲惦记着儿子,问:“体仁哪儿去了?”
“他看银屏在东花园喂他的鹰呢,我告诉过她叫他过来。”
大家到院子东边的饭厅去吃饭。还没吃完早饭,罗大就来说骡夫来了。冯子安把馒头塞到嘴里就去见他。
骡夫说城外兵多土匪多,骡子马都不好找,没有什么骡夫肯冒这趟远道的风险,所以,最后,必须出个高价钱,人觉得值得,才有人肯去。他说出了个价钱,简直吓死人,是雇五辆轿车,五百两银子。他说赶十天的路,冒生命的危险,这是一笔小钱儿。争论半天,骡夫一点儿不肯退让,一直说他或许会丢了骡子送了命。冯舅爷说他们有官方的护照,有官方保护。可是骡夫硬是不肯落价,因为骡夫看来是个老实人,冯子安终于答应了。不过,这次远行的价钱之高,真是前所未有。
冯舅爷进去告诉商定的价钱,姚太太说这是千古奇闻,但是又别无办法。孩子们听说坐五辆轿车走,都雀跃三尺,兴奋异常,开始商量谁跟谁同车。体仁要和丫鬟银屏同车,木兰莫愁都说愿跟珊瑚同车。孩子们只觉得是玩乐,是热闹;木兰莫愁则以为这是生平第一次当车坐船,并且等不及要看杭州是什么样子,因为平常听母亲与珊瑚姐说杭州不知多少次了。
冯舅爷拜访蒋太医,这位太医是姚家的至交。他答应给找一个安全护照,看能否找到护卫,他一定尽力而为。端王的护照既可以防止官兵又可以防止拳徒的抢劫。
姚太爷说他们只要带夏天的衣裳,不要带别的东西,整顿行李就省事多了,但是仍然够让全家整天忙的。只有体仁照旧在东花园儿玩鹰,时时打扰银屏做事情。
那天傍晚,红霞灿烂,预示明天必然是个大热天。晚饭后,全家坐在一起商议事情,商议大家怎么分配车辆。
姚太太向每个人解释他们是到德州去坐船,说得清清楚楚,并且把杭州的住址给他们,以免迷途失散。然后吩咐大家早点儿去睡觉,因为明天黎明起身。
第二章 遇乱兵骨肉失散 贴告白沿路寻人
木兰与八岁大的妹妹,还有珊瑚姐,在轿车里蓝色硬棉垫子上盘腿坐着,生平头一次尝到北京轿车的颠簸的滋味,也同时分明感觉到在这个茫茫世界上正在冒险赶路。
不久,木兰,莫愁,珊瑚姐,开始与车夫攀谈起来。车夫为人和气,告诉她们义和团的情形,义和团的所做所为,还有哪些事是义和团不做的事,他跟义和团怎样闲谈,谈些什么,以及天津的战争,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大阿哥,以及这段路前面会有什么状况等。
由北京北城进入南城,她们看见好多烧毁的房子残留的废址瓦砾。这时顺着城墙往西,在那荒凉废弃的地区,看见一群人站在一块空地上,中间是义和团的一个神坛,盖着红布,锡閖蜡签儿上面有红蜡烛。几个中国人跪在坛前接受审问,因为有二毛子的嫌疑。
车夫指出几个义和团的少女与妇人给她们看,都穿着红小褂儿,红裤子,红裤腿下面露出缠裹的小脚儿,头发梳成宽辫子,盘在头顶上。男的义和团员也是穿红褂子,有的胸膛上只是红前襟,女团员腰上围着宽带子,显得勇武精神。车夫告诉她们这些女义和团员叫做“红灯照”和“黑灯照”。白天她们拿一把红扇子,扇子股儿也油成红的,夜里就打着红灯笼。“红灯照”都是少女,“黑灯照”则是寡妇。不裹小脚儿的是招募来的船娘。她们的首领,称做“圣母”,原来也是运粮河上一个船娘,但曾坐着黄绫轿由巡抚请进巡抚衙门。那些少女有些会打拳,但大部分不会。她们有法术。她们必须要学念咒语。一段短期练习之后,她们若是要上天的话,一摇动红扇子就可以飞上天去。她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