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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先生问:“你们住哪儿?”
立夫回答说:“在南城,在四川会馆。”
傅先生问:“你们今天回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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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们不回去,要在这儿过夜,住在卧佛寺。”傅先生又问:“你们逛过香山没有?香山离卧佛寺步行只有一里之远,当年是乾隆皇帝狩猎之所。但自咸丰以后,停止狩猎,这个园里面便没有什么野兽了。”
清朝末年,虽然香山并不开放任人游览,当时由一个姓英的旗人主管,而英某人则和傅先生共同拟过方案,提倡妇女教育,后来果然在香山创办了一个女子学校。
立夫回答:“没有去过,我们进不去。”
傅先生又问:“我们明天去逛,愿不愿跟我们去?”立夫欣然答应。
傅先生对刚刚介绍相识的普通人,就使之加入与姚家太太小姐共同郊游,真是有点儿异乎寻常;显然他是把孔家看做地位相等的至交,再者他本人也是贫苦出身的,一向乐于奖掖后进。
回去的路上,姚太太向丈夫说,若有那个年轻人和他们明天在一起,对几位小姐恐怕有点儿不便。姚大爷仅仅低声哼了一下:“唔!”几位小姐则因为忽然情形有变,倒颇为兴奋。
他们在大殿上游逛了一会儿,经过义和团之乱,佛殿幸未遭联军所毁,又看几面古墙上,画着十八罗汉游西山图,多已残旧。出了庙门,看见立夫在他们后面,从双线十字形的门里走出来,因为离得远,就没有交谈。莫愁看见立夫用石头投向一棵柏树,随后看见一个乌鸦从树里飞出来,干叫了一声。他那胳膊一摆动的样子立刻使莫愁想起来第一次遇见他的地方。
莫愁向木兰说:“他不是在白云观投铜钱的那个人吗?”莫愁觉得一点儿也没错。三个月前,在过年的时候儿。北京城外一里远,有个巨大的道士庙,叫白云观。由正月初一到十九,北京的男女老幼好多人去狂。最后一天是北派道教始祖的诞辰,成吉思汗很信仰这位始祖,他的遗体便埋在这个庙里。道祖诞辰那天,围着庙,男人举行徒步竞赛,女人有赛车,还有成群的人到那儿去“会神仙”。据说那一天神仙降临人间,乔装出现,谁若遇见能摸他一摸,就走好运。神仙也许装成大官,也许扮做乞丐,也许像狗,也许像驴。所以使人紧张之处就在永远无法认定他。卧在道旁的狗,睡在破席子上的乞丐,谁也不敢说是不是神仙。所要注意的就是狗、或是乞丐、或是和尚、或是老太太,看他是否忽然神秘的失去踪影。比方说,倘若有个乞丐五分钟以前还在墙角儿躺着,可是忽然不见了,他就是神仙。游客或是给过他钱,或是看见过他,就觉得欢喜。这种风俗,使人对乞丐慷慨,对畜生仁慈。这个风俗也使男女拥挤不堪,所以有无尽的欢笑热闹。
那一天,木兰和莫愁曾经去逛白云观。白云观门口儿有一座桥,叫“捕风桥”。因为这道士庙叫白云观,有一个和尚在附近也盖了一个庙,叫“西风寺”,暗示西风会把白云刮散。道士于是在白云观前面修了一座捕风桥,可以把和尚用法术刮来的西风捉捕起来。桥下有一个黑洞,里面有一个老道士盘膝打坐。洞里的顶上悬挂着一个大铜钱。游客若用钱向大铜钱上投而投中,会走好运。可是那个大铜钱悬挂的地方儿,正好在桥角儿与洞顶之间,是不容易打得到的。于是那个道士凭这个消遣或是迷信,就能收到不少的钱。
那一天,姚家姐妹正站在那儿看,看见一个男孩子居然投中了那个大铜钱。旁边看热闹的人便喝采起来。那个男孩子要走时,木兰投了几个铜钱,试了几次,也投中了一次,也有人鼓掌。那个男孩子听见有人投中,也赢得了喝采声,他就回头一看木兰,微微一笑,就不见了。当时莫愁向木兰说:“难道他就是神仙吗?”
事情实际是这样:她们在秘魔崖遇见不久之后,木兰就把他认出来,只是没说而已。现在莫愁说:“他就是白云观那天打中铜钱的人,你记得吗?”木兰仅仅说:“我想也是。”
立夫和他母亲、妹妹,在后面大概距离五十码走来。两个小姐不由得回头看了一两次,要再确认一下儿他是不是那个人。看他又用右胳膊指天划地的挥摆,另一个胳膊搀着他母亲。她俩觉得也很有趣。
在庙门口前,立夫一家追上了她们,又往前走去,因为木兰那一批人之中女客们需费点儿时间上驴。她们看一家三口儿在她们前面走,立夫在他母亲的驴一旁,拉着妹妹的手,这时傅太太把孔家的事情向木兰的母亲说,两个小姐竖起耳朵听。
立夫的父亲,当年在北京做一个小官儿。一个叔父把家里的财产都挥霍罄尽,立夫的父亲就越发贫困,但是他并不埋怨,只是想自己独立谋生。立夫九岁,父亲去世。因为他母亲就是北京人,北京又有好学校,孤儿寡母就继续住在北京的四川会馆。他叔父后来又再度结婚,这次的是个时新派的女子,住在上海。父亲死后,叔父一天忽然光临,打算掌管他哥哥的遗产,心想他哥哥以前在北京做官,一定积存了不少的钱。傅先生出面干涉,他叔父只得空手而归。从那时候儿起,立夫的母亲得到了傅先生的保护,就一直感激不忘。傅先生惊于立夫的才气焕发,对他很好,把自己丰富的藏书供他阅览。立夫就像一只小猴子放在树林子里一样,学爬树、打秋千,从这个枝子上跳到那个枝子上,根本不用教导。
他们那一批人进入了香山,太阳已经下山,颐和园和玉泉山的宝塔在夕照中闪动。香山和山谷里已是一片阴影,清爽芳香的空气,自松林里飘来,木兰觉得这一天看来是十全十美无以复加了。立夫和他母亲走在前面两百码,在空气柔和的下午仍然可以看得见。在转往卧佛寺的方向之前,他们看见立夫向他们挥手道别。
那天晚上,木兰的父母和傅氏夫妇,商量秋天让木兰姐妹到天津女子师范去读书。虽然北京也有女子学校,但是天津的办得最好。傅太太答应照顾木兰姐妹。此外,她姐妹俩周末也可以回家,大概一个月一次,木兰的父母似乎是被劝服了。
傅氏夫妇也提到送体仁到英国去念书。傅先生说他英文不好并没关系,到了英格兰再学。不但姚先生认为好,体仁自己也极高兴。
木兰的母亲迟疑不决,但是珊瑚全力支持,她只说:“年轻人应当出去看看,开阔一下儿心胸。”
傅先生说:“时代变了。学生留学回来,能够通过咱们的考试,等于进士翰林。你若不让他做官,你也得让他受现代最好的教育才对。”
他母亲说:“我不放心的是他太年轻。飘洋过海,离家千万里远,谁照顾他呢?”
体仁说:“我自己照顾自己。我已经大了。您若答应送我出去,我一定用功。”这是生平第一次体仁说他要用功。
珊瑚说:“也许他会完全改变的。他现在十九岁。应当认真做点儿什么了。看看孔家的儿子。我看见他跟母亲妹妹一块儿走,就像二十四孝里的儿子。他还不是像别人一样的眼睛,一样的耳朵,一样的鼻子?”
姚先生引用一句谚语说:“家贫出孝子,国乱识忠臣。”这颇似给体仁一个打击。
体仁的父母答应再想想这件事。父亲赞成,因为他思想自由,又有钱,正不知把这个娇惯坏的儿子怎么办。体仁愿意去,是因为去到一个新世界,而且出国留学也是最新派最幸福的青年的事。留学回国之后,穿着西服,拿着手杖,说英文,似乎很体面。说句公道话,他也想成器了。
母亲觉得不对,可是使她能顺从的原因,是借此解决家里一个急迫的问题。因为银屏现在二十二岁,还在他们家。她因为是南方人,不能在北平出嫁,必须回到南方的家乡去,但是没人接她回去。去年春天,银屏要随着冯舅爷南下时,出发的日子总是不合适,后来银屏又生病,于是只好作罢。后来就没再提那件事。这件事情很尴尬,因为一个二十二岁的宁波姑娘,已经很懂事了。也许,正像珊瑚向姚太太出的主意,叫体仁离开银屏,体仁也许会重新做人。
第二天,大家到香山围场的时候儿,人人都很有兴致。木兰和莫愁是因为秋天就去上学,体仁是因为就要去英国,姚氏夫妇因为家里的问题逐渐解决了。
因为香山并不远,大家徒步而行,傅先生和孔太太先商议好,早饭之后,在香山旁边的庙那儿见面。他们到了之后,发现立夫兄妹和母亲已经到了,正在石头拱道外面徘徊。立夫跑过去向他们微笑打招呼,但是对木兰姐妹、珊瑚和曼娘仅点了点头儿,这也是规矩。木兰和莫愁向他脸上仔细看了看,不由得微笑了一下儿。这是因为昨天她们听说又看见他之后,对他越发有兴趣的缘故。
体仁和他说话,小姐们在一旁听着,却假装着彼此自己说话。自从听见孔立夫回答他是不是孔夫子的后人,体仁就觉得喜欢立夫,因为体仁自己也是常常批评官场,自己说话也坦白直爽。实在说,体仁是个还够聪明伶俐的孩子,只是天生不喜欢传统老规矩,跟官宦家的儿子一起混也觉得无聊。立夫就显得和那些官宦之家的子弟不相同,并且像他自己一样,也有一种非正统派的思想。大概立夫生于清寒之家,看不起财富,看人,都是看人本身的价值。体仁一遇见他,就把自己的虚饰骄纵完全放弃,愿意以赤裸裸的自己和他相交。是不是那天早晨因为他要到英国去,并且打算要强学好,才和长辈认为优秀的青年交朋友?
在香山围场的山麓,方丈带着一群和尚出来迎接傅先生,嘴里说着最斯文漂亮的北京话,这是因为西山的和尚常常接待朝廷的大官和王爷。方丈手里拿着一串素珠儿,在前面引路。这个围场,现在叫香山,是一带树林茂密的陡峭山坡,一直延伸到后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