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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做《劝放脚图》。每篇上有字有画,写着“缠脚原委”、“各国脚样”、“缠脚痛苦”、“缠脚害处”、“缠脚造孽”、“放脚缘故”、“放脚益处”、“放脚立法”、“放脚快活”等等几十篇。香莲刷刷翻看,看得月兰心里小鼓崩崩响,只等大娘发大火,没想到香莲沉得住气,再逼自己一步:“还有那本打教堂里弄来的洋佛经呢?”
月兰傻了。真以为大娘一直跟在自己身后边,要不打哪知道的?月桂可比姐姐机灵多了,接过话就说:“那是街上人给的,不要钱,我们就顺手拿一本夹鞋样子。”
香莲瞧也不瞧月桂,盯住月兰说:“去拿来!”
月兰拿来。厚厚一本洋书,皮面银口,翻开里边真夹了几片鞋样子。香莲把鞋样抽出来,书交给桃儿,并没发火,说起话心平气和,听起来句句字字都赛打雷。
“市面上放足的风刮得厉害。可咱佟家有咱佟家的规矩。俗话说,国有国规,家有家法,不能错半点。人要没主见,就跟着风儿转!咱佟家的规矩我早说破嘴皮子,不拿心记只拿耳朵也背下来了。今儿咱再说一遍,我可就说这一遍了,记住了──谁要错了规矩我就找谁可不怪我。总共四条:头一条,谁要放足谁就给我滚出门!第二条,谁要谈放足谁就给我滚出门!第三条,谁要拿、看、藏、传这些淫书淫画谁就给我滚出门!第四条,谁要是偷偷放脚,不管白天夜里,叫我知道立时轰出门!这不是跟我作对,这是诚心毁咱佟家!”
最后这三两句话说得董秋蓉和美子脸发热脖子发凉腿发软脚发麻,想把脚缩到裙子里却动不了劲。香莲叫桃儿杏儿几个,把这些帖儿画儿本儿拣巴一堆儿,在砖地上点火烧了,谁也不准走开,都得看着烧。洋佛经有硬皮,赛块砖,不起火。还是桃儿有办法,立起来,好比扇子那样打开,纸中间有空,忽忽一阵火,很快成灰儿,正这时突然来股风噗一下把灰吹起来,然后纷纷扬扬,飞上树头屋顶,眨眼功夫没了。地上一点痕迹也没有。好好的天,哪来这股风,一下过去再没风了。杏 儿吐着舌头说:“别是老爷的魂儿来收走的吧!”
大伙张嘴干瞪眼浑身鸡皮疙瘩头发根发炸,都赛木头棍子戳在那里。
这一来,家里给震住,静了,可外边不静。墙里边不热闹墙外边正热闹。几位少奶奶不出门,姑娘丫头少不得出去。可月兰月桂美子杏儿珠儿草儿学精了,出门回来嘴上赛塞了塞子,嘛也不说,一问就拨楞脑袋。嘴愈不说心里愈有事。人前不说人后说,明着不说暗着说,私下各种消息,都打桃儿那儿传到香莲耳朵里,香莲本想发火,脑子一转又想,家里除去桃儿没人跟自己说真话,自己不出门外边的事全不知道,再发火,桃儿那条线断了,不单家里的事儿摸不着底儿,外边的事儿更摸不到门儿,必得换法子,假装全不知道,暗中支起耳朵来听。这可就愈听愈乱愈凶愈热闹愈胡涂愈揪心愈没辙愈没底愈没根。傻了!
据外边传言,官府要废除小脚,立“小足捐”,说打六月一号,凡是女人脚小三寸,每天收捐五十文,每长一寸,减少十文,够上六寸,免收捐。这么办不单禁了小脚,国家还白得一大笔捐钱,一举两得,一箭双雕。听说近儿就挨户查女人小脚立捐册。这消息要是真的就等于把小脚女人赶尽杀绝。立时小脚女人躲在家担惊受怕,有的埋金子埋银子埋手饰埋铜板,打算远逃。可跟着又听说,立小足捐这馊主意是个混蛋官儿出的。他穷极无聊,晚上玩小脚时,忽然冒出这个法儿,好捞钱。其实官府向例反对天足。相反已经对那些不肯缠脚中了邪的女人们立法,交由各局警署究办,总共三条:一、只要天足女人走在街上,马上抓进警署;二、在警署内建立缠足所,备有西洋削足器和裹脚布,自愿裹脚的免费使用裹脚布,硬不肯裹脚的,拿西洋削足器削掉脚趾头;三、凡又哭又闹死磨硬泡耍浑耍赖的,除去强迫裹脚外,假若闺女,一年以上三年以下,不得嫁人;假若妇人,两年以上,五年以下,不得与丈夫同床共枕,违抗者关进牢里,按处罚期限专人看管。这说法一传,开了锅似的市面,就赛浇下一大瓢冷水剎时静下来。
香莲听罢才放下心。没等这口气缓过来,事就来了。这天,有两个穿靠纱袍子的男人,匡匡用劲叩门,进门自称是警署派来的检查员,查验小脚女人放没放脚。正好月兰在门洞里,这两个男人把手中折扇往后脖领上一插,掏把小尺蹲下来量月兰小脚,量着量着借机就捏弄起来,吓得月兰尖叫,又不敢跑。月桂瞧见,躲在影壁后头,捂着嘴装男人粗嗓门狂喝一声:“抓他俩见官去!”
这俩男人放开月兰拔腿就跑。人跑了,月兰还站在那儿哭,家里人赶来一边安慰月兰一边议论这事,说这检查员准是冒牌的,说不定是莲癖,借着查小脚玩小脚。佟家脚太出名太招风,不然不会找上门来。
香莲叫人把大门关严,进出全走后门。于是大门前就一天赛过一天热闹起来。风俗讲习所的人跑到大门对面拿板子席子杆子搭起一座演讲台,几个人轮番上台讲演,就数那位陆所长嗓门高卖力气,扯脖子对着大门喊,声音好赛不是打墙头上飞过,是穿墙壁进来的。香莲坐在厅里,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各位父老乡亲同胞姐妹听了!世上的东西,都有种自然生长的天性。如果是棵树长着长着忽然不长了,人人觉得可惜。如果有人拿绳子把树缠住,不叫它长,人人都得骂这人!可为嘛自己的脚缠着,不叫它长,还不当事?哪个父母不爱女儿?女儿害点病,受点伤,父母就慌神,为嘛缠脚一事却要除外?要说缠脚苦,比闹病苦得多。各位婆婆婶子大姑小姑哪个没尝过?我不必形容,也不忍形容。怪不得洋人说咱们中国的父母都是熊心虎心豹心铁打的心!有人说脚大不好嫁,这是为了满足老爷们儿的爱好。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为了男人喜欢好玩,咱姐妹打四五岁起,早也缠晚也缠,天天缠一直到死也得缠着走!跑不了走不快,连小鸡小鸭也追不上。夏天沤得发臭!冬天冻得长疮!削脚垫!挑鸡眼!苦到头啦!打今儿起,谁要非小脚不娶,就叫他打一辈子光棍,绝后!”
随着这“绝后”两字,顿时一片叫好声呼喊声笑声骂声冲进墙来,里边还有许多女人声音。那姓陆的显然上了兴,嗓门给上劲,更足:“各位父老乡亲同胞姐妹们,天天听洋人说咱中国软弱,骂咱中国胡涂荒唐窝囊废物,人多没用,一天天欺侮起咱们来,细一琢磨,跟缠脚还有好大关系!世上除去男的就女的,女人裹脚呆在家,出头露面只靠男人。社会上好多细心事,比方农医制造,女人干准能胜过男人。在海外女人跟男人一样出门做事。可咱们女人给拴在家,国家人手就少一半。再说,女人缠脚害了体格,生育的孩子就不健壮。国家赛大厦,老百姓都是根根柱子块块砖。土木不坚,大厦何固?如今都嚷嚷要国家强起来,百姓就先强起来,小脚就非废除不可!有人说,放脚,天足,是学洋人,反祖宗。岂不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圣人时候,哪有缠脚的?众位都读过《孝经》,上边有句话谁都知道,那就是‘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可小脚都毁成嘛德行啦?缠脚才是反祖宗!”
这陆所长的话,真是八面攻,八面守,说得香莲两手冰凉,六神无主,脚没根心没底儿。正这时忽有人在旁边说:“大娘,他说得倒挺哏,是吧!”
一怔,一瞧,却是白金宝的小闺女月桂笑嘻嘻望着自己。再瞧,再怔,自己竟站在墙根下边斜着身儿朝外听。自己嘛时候打前厅走到这儿的,竟然不知道不觉得,好赛梦游。一明白过来,就先冲月桂骂道:“滚回屋,这污言秽语的,不脏了你耳朵!”
月桂吓得赶紧回房。
骂走月桂,却骂不走风俗讲习所的人,这伙人没完没了没早没晚没间没断没轻没重天天闹。渐渐演讲不光陆所长几个了,嘛嗓门都有,还有女人上台哭诉缠脚种种苦处。据说来了一队“女人暗杀团”,人人头箍红布,腰扎红带,手握一柄红穗匕首,都是大脚丫子都穿大红布鞋,在佟家门前逛来逛去,还拿匕首在地上画上十字往上啐唾沫,不知是嘛咒语。香莲说别信这妖言,可就有人公然拿手“啪啪啪啪”拍大门,愈闹愈凶愈邪,隔墙头往里扔砖头土块,稀里哗啦把前院的花盆瓷桌玻璃窗金鱼缸,不是砸裂就是砸碎。一尺多长大鱼打裂口游出来,在地上又翻又跳又蹦,只好撂在面盆米缸里养,可它们在大缸里活惯,换地方不适应,没两天,这些快长成精的鱼王,都把大鼓肚子朝上浮出水来,翻白,玩完。
香莲气极恨极,乱了步子,来一招顾头不顾尾的。派几个佣人,打后门出去,趁夜深人静点火把风俗讲习所的棚子烧了。但是,大火一起,水会串锣一响,香莲忽觉事情闹大。自己向例沉得住气,这次为嘛这么冒失?她担心讲习所的人踹门进来砸了她家。就叫人关门上栓,吹灯熄灯上床,别出声音。等到外边火灭人散,也不见有人来闹,方才暗自庆幸,巡夜的小邬子忽然大叫捉贼。桃儿陪着香莲去看,原来后门开着,门栓扔在一边,肯定有贼,也吓得叫喊起来。全家人又都起来,灯影也晃,人影也晃,你撞我我撞你,没找到贼,白金宝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原来月桂没了,月桂要是真丢,就真要白金宝命了。
当年,“养古斋”被家贼掏空,佟绍华和活受跑掉,再没半点信息。香莲一直揪着心,怕佟绍华回来翻天,佛爷保佑她,绍华再没露面,说怪也怪,难道他死在外边?乔六桥说,多半到上海胡混去了。他打家里弄走那些东西那些钱,一辈子扔着玩也扔不完。这家已经是空架子,回来反叫白金宝拴住。这话听起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