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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难得的时机,他不想失之交臂,他想就此绝了后患。
夫差自有主意。他对孙武的所作所为早已十分恼怒,而且不耐烦,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孙武确是死了,死了干净;孙武如果是假死,这回就让他真死,反正人只能死一次。
第四部第三十四章(3)
夫差说:“依太宰之见,那孙武的确是诈死欺君?”
伯:“此乃恭请神龟所断。”
伍子胥:“大王,未见究竟,不可妄断!”说着,跪倒在地,说,“臣下得到的消息,确凿是孙武大病之后坠马而死的,请大王念孙武辅佐先王有功,恩准伍子胥前去奔丧!”
夫差:“倘若孙武还在——”
“臣便拿了孙武归案。”
伯忙也跪倒:“大王,吴国与越国决战在即,伍大夫肩负重任,还是伯走一趟罢。”
伍子胥压不住火了:“太宰肩上便无重任么?太宰信不过伍子胥么?”
伯:“伍大夫又言重了。”
伍子胥:“大王,伍子胥确曾举荐了孙武,也确曾与孙武一同辅佐过先王一十九年,倘若伍子胥因此而不值得信任的话,大王可千万要免了臣的带兵之权,千万不要让臣下率兵征伐越国,来日可治孙武与伍子胥同罪!”
一说到用兵之事,一说到伍子胥请求卸了兵权,就触到了夫差最敏感的神经。他立即张开两手:
“两位爱卿都起来,起来。你们乃是寡人左右一双臂膀。寡人对爱卿的信任,岂是语言可以描述的吗?不要说兵符交与爱卿,就是国家社稷也全托付给你们了啊!”
伯起来了。
伍子胥还跪着:“请大王恩准伍子胥奔丧。”
“就依了你,速去速回。”
伯叫了一声:“大王!”
夫差朝伯拂了一下袖子,不准他再说。
伍子胥:“大王,伍子胥还要请求大王放了漪罗和两个娃娃,叫他们去尽人妻人子之情啊!”
伍子胥得寸进尺!夫差心中恼怒,却尽量压着火气:“这又为何?”
伯:“这便真要中了孙武之计了。”
的确,孙武的计谋被伯一语道破,无论孙武是诈死还是真死,导致的直接结果都是要挟夫差放人。
伍子胥心里自然明白。
夫差沉吟着。
伍子胥:“大王,且不论孙武是否真是落马而死,即便孙武是诈死,大王,您也不能不放人。这是大王向天下人宣示您的仁德的好机会啊!区区一个妇人,区区两个娃娃,与大王仁德的名声相比,孰重,孰轻?大王要想会合天下诸侯,不可没有仁德的昭示!退一万步说,孙武若确是诡诈欺君,您拿他全家老小治罪,不是易如反掌的事么?倘若孙武已不在人世,扣留一个妇人两个娃娃何用?假如真的不让漪罗和两个孩子去奔丧,天下人难免不骂一句‘不仁’,请大王三思。”
伍子胥到底是伍子胥,或许是因为他看事情总是透彻,或许是因为他与孙武并肩戎马多年,太了解孙武了。他把“孙武之死”这一“心战”谋略剖白得一清二楚。太宰伯一时竟也语塞,少停,想说什么,被夫差制止。夫差掂量着伍子胥一番话的分量。他当然知道,即使是贵为人君,也不能无所顾忌。这孙武正是借伍子胥之口逼他就范,把他挤到了墙角。他想了想,还是吐出了那句不愿意吐出的话:
“寡人实在是为伍大夫一番重义的言辞所动,伍大夫即刻可去吊丧。倘若孙武已死,也就罢了。如果他真是装神弄鬼,你必得将其拿来问罪。须知寡人与越王勾践决战在即,卿一定要速去速回,寡人只给你三天时间。”
伍子胥:“那漪罗……”
夫差不耐烦:“放,放。”
伯:“伯愿与伍大夫同去。”
夫差:“太宰就别掺和了。”
伍子胥忙谢恩,退下。
伯还想争持,夫差气恼地道:“得了,看你干的这好事!”
第四部第三十五章(1)
漪罗几乎绝望了。每天在这座废宫里熬着暗无天日的日子,既不知此身所在何处,也不知外面的半点消息。哑巴老军难得恩准他们去晒晒太阳。偶尔放风,也警觉地严加看管。倒是孙星孙明两个孩子的功课有些长进,废宫的墙壁上,用木炭写满了《孙子兵法》。
这日早起,哑巴老军又来送饭了,早餐丰盛异常,除稀饭、点心、腊肉和小菜之外,还有淮阴盛产的腌制双黄咸鸭蛋,还有姑苏名酒姑苏红。漪罗的心一沉,她听说,牢狱中的死囚,在被处斩之前,总要赏些好茶饭,并且赏“上路酒”的。她摇撼着哑巴老军的双肩,问:“老伯你说实话,是不是要叫我们上路哇?是不是?”哑巴老军连连点头,一脸的恋恋不舍。漪罗叫道:“天哪!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到底是什么人把我们挟裹到这里来,到底我们犯了什么律条?”哑巴老军摇头,哇哩哇啦一阵。两个孩子见漪罗这样子,也吃不下饭,劝说“庶母别着急”,“庶母请用餐”,漪罗只好忍悲含愤,装作无事,把泪咽到肚子里,强抑着自己,吃些东西,为的只是让孩子们吃饱了“上路”。哑巴老军给自己斟了一盏酒,又给漪罗斟了一盏,指指漪罗和两个孩子,又拍拍自己的胸口,指指自己的心,意思是他的心里是有他们的,然后劝漪罗饮酒。漪罗连饮了三盏。哑巴老军也饮了三盏,抹抹嘴,举手去给孩子们布菜。漪罗见两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吃得很香,心里越发地不是滋味。
吃罢早餐,哑巴老军摸摸孙星的头,又摸摸孙明的头,无限怜爱,然后,起身去打开了废宫的后门,啊啊地叫他们出去。
这就到了时辰么?
漪罗已经三十五岁了,她想,她死也就死了,只是割舍不了将军孙武的情,只是遗恨两个孩子这样不明不白地去死,帛女身边只剩下了蔡将军鉴留下的遗孤、养子孙驰了,孙氏门中的骨血,孙星和孙明,一个十岁,一个才八岁啊!
她给两个孩子穿好了衣裳。
她对着那斑驳的铜镜,整了整两鬓。
八岁的孙明,小手里捏着一只蝴蝶,她无言地把那小手打开,让蝴蝶噗噗噜噜地飞了。
她一手拉着一个孩子,走出废宫的门,满脸悲壮。
哑巴老军又在宫院的门前招手了。
宫院的门,也打开了。
她踟蹰了一霎。怎么?趁这时没有巡弋的徒卒,没有青铜的斧钺,刽子手也没有准备停当,让她和孩子逃之夭夭?
哑巴老军笑模笑样的,那样子,无比的慈祥。
“快走!快,”漪罗立即扯着两个孩子向外跑,经过院门的时候,哑巴老军还塞给了她一点银钱。
跑出了废宫,又跑了多远,漪罗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筋疲力竭了,又确信没有追兵在后,才坐下喘息。现在,她知道右边是浩渺的太湖,左边是隐约的姑苏了,而且,她竟然只凭着某种潜在的意识指引,是跑在通向她的家,通向将军孙武所在的罗浮山的土路上了。天,可真宽哪!阳光灿烂得耀眼,风也是如此地清新,鸟儿们在的呖的呖地唱着歌儿。
我们活着!
活——着——
她真想拼命地喊出这句话。
可是,她突然又呆了:前面不远处,是二十几个持戈的徒卒等在那儿,拦住了去路。漪罗心说“不好”,拉上孩子回头就跑。
一匹白马飞也似地驰来,骑马的人拦住了漪罗。
伍子胥!
漪罗感到奇怪的是,伍子胥所率之徒卒,全是吊丧的服饰。伍子胥本人身着缌麻之服,按着规矩,乃是“五服”之内的亲属,比方说同族的叔父母,同族姐妹兄弟,表兄弟死了,才可以穿丧服的。
那么,漪罗想,你到底是逃不脱了,伍子胥是为你早早地穿上了丧服么?
伍子胥:“漪罗,我在此恭候你多时了。”
漪罗:“多谢伍大夫了。”
伍子胥:“谢什么?”
漪罗:“能有伍大夫事先为小女子服丧,实在三生有幸。小女子这就随伍大夫去受死。”
伍子胥:“一派胡言!”
漪罗:“不是为漪罗,又为哪个身穿缌麻之丧服?”
伍子胥:“伍子胥是把孙将军当成兄弟啊!”
“你——说什么?你为哪个吊丧?”
“孙将军。”
“谁?”
“孙将军!”
“谁,谁,谁——”
“孙武!”
漪罗立即两腿软了,半晌才醒过神,长出一口气,泪如雨下。难道这是真的么?你走的那天将军不是还好好的吗?难道祸福就这样瞬息万变生死就是一步之遥么?她喃喃自语,她说这不可能不可能你别信你别信。将军久经沙场九死一生福大命大。可是伍子胥身穿缌麻,徒卒一身槁素!将军总能够临机决断趋吉避凶,可是将军执著的时候又不顾死活。将军,那么老大一个人,怎么就会倒下了呢?你别信,你千万别。她听见伍子胥说节哀,说将军大病一场,在小客栈;说将军扶病落马,暴死姑苏。不!她说不不,都不对,不可能。她说将军你是为漪罗忧郁而死为漪罗焦灼而死为漪罗担忧而死。她心里如一釜沸油,她心里一团乱麻。她在原地打转不知如何是好。她看见两个小孩子在哭,伍子胥帮他们换上斩衰,这是儿子为父亲穿的孝服。她听见伍子胥说快回罗浮山吧快,一同去。她看见伍子胥眼里也湿漉漉的,看见那些徒卒都把左臂露在外面,都没有戴帽子,这叫做袒免,这就是说,伍子胥和徒卒们都是去吊丧的。
她急切地抓过马缰。
她奇迹般地跃上马背,能如此利落,这在平时她想也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