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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焦急地等待着成功的时刻,他要亲自击鼓命令全线总攻。
这个时刻就要到了。
越军又冲出三排士卒,又来了,来送死么?
那队越国士卒渐渐在他的视野里放大了,面目清晰了。
他惊呆了!
这是怎样的一些亡命徒啊!无论是历经征战的阖闾,还是久经生死的将士全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迈着整齐的步伐,手执短剑,从越国兵马中分离出来的这三排士兵,大约是三百人,不像是来冲锋陷阵的,不像是来生死搏斗的,反而像是来完成一个悲壮的仪式。三百人,全部都脱得赤条条,不仅是没有披挂甲胄,连一根布条也没挂。人人的头发都扎着一个朝天的尖锥,身上则差不多都刺着图纹,以锥刺出图形,再揉进朱砂和石青,那青的,红的文身,有的是饿鹰,有的是猛虎,也有的是饕餮兽面。在正午的阳光下,渗着油汗的赤裸的躯体闪闪发光,胸毛和阳器毛全都乍开如针,历历可见。这三百具行走着的男性裸体,抛弃了一切护卫和防范,不知羞耻,也仿佛不知死之可怖,透露出一种原始的蛮野,悍,迅速地逼近了吴国的军阵。
三百赤身裸体的人,在距离吴军两丈多远的时候,在吴人瞠目结舌的时候,忽然站住了。
吴国军卒愣愣地立着,不知怎么办。
他们只要拿起武器,轻易就可以将这些裸体越人斩杀的,越是容易斩杀,他们反而一时忘记了斩杀,完全被这别出心裁的“表演”所吸引,张大了嘴等着看下面的戏文。
三百裸体越人中,一个高大的汉子向大王阖闾一拱手,作了一个揖。
这又是做什么?
一片寂静。只有大旗猎猎翻卷的声音。
那汉子道:“吴越两国唇齿相依,本来是兄弟的啊,可是现在两国君王兵戎相见,我们这些无知的人,刀刃已经架在脖子上了。”说着,竟然真地把锋利的剑刃横在了脖子上。
仿佛是一声号令,三百人全都把剑压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怕死,没有任何一个人是逢场作戏,三百支剑压在三百人的脖颈上,可以看到有人的剑刃下边,已经在渗出了粘乎乎的血浆,可以听到沉重的铜剑,压迫动脉血管发出的沉重的噗噗的声音。
汉子说:“我等如实禀告大王,我们三百人,全部都是触犯了军规的罪人。三百罪犯,战也是死,不战也是死,害怕作战,也害怕军法的处置,我们只有在这两军阵前,割下自己的脑袋来谢罪了啊!”
汉子一手提着自己的头发,一手执剑,向前迈了两步,剑用力一横,自己的头就在自己的手里了。少顷,在那颗淌着血的头颅掷到吴军脚下的同时,血葫芦一般的躯壳也重重地扑倒在尘埃。这时候,剩下的二百九十九个赤身裸体的中青年大汉也都开始如法炮制,动作有快有慢,剑刃有利有钝,胆子有大有小,特别是这些强壮汉子,有的没有牵挂,可以抽身便走,视死如归;有的则未免要最后默念一番娇妻老母,祷告一下上苍,因此,那割断脖颈,割断尘缘,割断自己生命的速度便参差起来,无法整齐划一了。他们有人利落地割断喉管,有人则瞪着眼,起劲儿地反反复复锯割自己的皮,自己的肉,自己的血管。三百人,有人低声悲叹着完事,有人大叫一声倒地,有人则在悲鸣狂唤自己家里亲人的名字,有人泪如雨下,跪倒之后,再自己为自己行刑。
正面与这惨烈情景相对的吴国三军,全都惊呆了。全军为之挤出了一声短促的发自内心震颤的一个“啊”字,立即乱了营,争相上来围观三百人不战自毙。三百人哪,黑压压一片,顷刻间鲜血乱溅,头颅在地上乱滚,活着的人,没有办法不为之震骇。这与战场上的搏杀不同。战场上的搏杀,结束一条性命要冷铁搏击一阵,而且是互有伤亡。眼前却是一次三百壮汉的集体自杀,三百人死给人看,三百人把死亡的过程,死亡时的各种哀伤,绝望,诀别,痛苦及各种难以描述的龇牙咧嘴情状,一点一点剥给吴国徒卒看,看个明白。把还鲜活的头颅抛掷到敌人脚下,让血点,血流,血块,向四外飞迸,把正午的太阳也溅成了一片血红,让天地之间横满了裸尸,充满了腥气。吴军的将军们,包括大王阖闾在内,也都为之惊骇,等到发现全军惊骇,前列争相围观,后队向前涌来的时候,已经控制不住局面了。
越王勾践的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恶狠狠地扑了过来。
阖闾的第一个反应是鸣锣撤退,只有撤退是唯一的生路。可是,全无战斗准备的,正在观看三百越国罪犯死相的兵卒,是撤不回来了。在猛扑过来的勾践军兵的戈戟之下,现在,轮到了他们一个一个,一群一群地去死了。阖闾麾下的后队徒卒,听到锣鸣,虽然转回了身,开始后退,却又把屁股交给了越国军兵,越国徒卒把戈挥洒在他们的后背上,他们纷纷倒下。
吴国军兵死伤无数。
遍地横陈着尸体,丢弃着旗戈。
战车上的阖闾看得明白。他仓皇失措地看着自己强大的军队,先是从精神上溃败,接着溃不成军。看着他的士卒已经完全成为一窝被火燎了蜂房的马蜂,争着逃命。整个战场上,只有一股军队还在与越国军队对抗,厮杀,他看见那挺戈在前的,是太子夫差。可是这对于全线有何益处?全线的溃败来得如此突然,乃至于他鸣锣撤退的命令刚刚通达全军,位置本来在中央的阖闾,就裸露在队前了。
阖闾赶紧命令自己的战车掉转头来。他也只能逃跑了。
笨重的四匹战马拖着的战车,正在掉头,驾车的马被砍伤倒下了。
车辕咔地一声掉在地上,折断了。
这是凶兆!阖闾一声“完了”还没叫出来,便也栽倒在地。一员越国的战将,从马上一戈砍过来,阖闾的大脚趾被斩断了,鲜血如注,疼痛难忍。
所幸身手敏捷的伯,飞马前来救驾,以死与敌将相拼,不然,他就没命了。
第三部第三十一章(2)
所幸忠实于他的王儿终累,将他搀上了一匹战马,否则他是逃不出战争的漩涡了。
难得他仍然还是清醒的。他的清醒表现在他的手中始终攥紧了戈,不撒开,还表现在他能在乱军之中审时度势,向终累大吼:
“终累!快去叫太子带兵来护驾啊!”
唯一有战斗力的,只有夫差了,这点他清楚。
终累打马而去,那情状全然不像往日那样的懦弱,而是十分骁勇,不计生死,左砍右杀,杀出一条血路,去请太子回马护驾。
伯不敢恋战,策马到了阖闾身边,保护着君王,向后逃跑。受伤昏厥在马上的吴王阖闾和十几名将士生还的希望微乎其微,越国年轻气盛的君王勾践,已经率军追将上来,他叱咤着,红了一双鹰眼,士卒也气焰冲天,谁也不会轻易放还吴王,谁都恨不能立即把吴王剁成肉酱,夺得吴越之战的决定性胜利。
太子夫差在乱军之中独树一帜,率领他的“奇兵”,从侧翼杀向了不可一世的越国军队。他本来的目的便是钳制越国军队主力,以解吴军燃眉之急。在他的周围,立即开辟分割出了一个独立的战场。夫差悍蛮勇,他的军队也同他一样的蛮野。在两军平等对抗的情况下,越国军队的一支分支是不堪打击的,很快便退败下去, 向越国纵深地带逃去。
夫差在准备追击这股越国残兵的时候,勒马回首望了一眼主战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越国军队正在狂追吴军。
终累策马跑来。
终累翻身下马,拦在夫差马前,浑身是累累的伤痕,跑得脸上汗血流在一处,只剩了眼白和牙齿是干净的。
终累:“太子殿下,父王已经被戈击伤,你快快率兵去护驾啊!”
夫差大怒:“终累,你叫我去护驾,可你怎敢离开大王?”
“终累来传父王之命!”
夫差冷笑:“只怕是你吓破了胆,逃到这里来的吧!”
“终累不值一顾,父王危在旦夕啊!快快去救护父王,不得迟疑!”终累见夫差并没勒住马缰回马,那马还在向前走,便去拉住了马的辔头。
“懦夫!休要延误我追击敌兵!”
战马推着终累趔趔趄趄后退。
在这一刹那,夫差的心上倏然闪过了一个积郁了很久的念头:他已经二十六岁,他早已成年,他破楚和诛杀夫概已经证实了他的力量,吴国文治武功皆有他的一份儿,他自信如果继承了君王之位,功德不会在父王之下,他渴望享有君王的权力、威仪和所有的宫殿,冰室,车船,还有美女。可是,他的父王虽然是年已六十,还是把持着王位不肯放手,而且,父王阖闾身体极好,尚可披挂征战。他继承王位遥遥无期,却又不能轻举妄动,不能有半点儿觊觎王位的眼神儿。他用自己的蛮勇和耐性,总算逼迫得终累丢了太子的名份儿,可他知道终累的内心并不平静,甚至充满了嫉妒和仇恨。夜长梦多,他不知道时局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他会不会与终累还有一战,有一场火并?他一直渴望着得到一个机会,让他顺理成章地继承和登基。现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场,说不定就是天赐机缘。他决定暂不回马去救护父王,让时间、战争来裁决已经受伤流血的大王,这样,也许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了,也许时间和战争自会结束了他父王君临吴国的生涯,那就怪不得他了。至于终累,他只要催马一跑,便可完结这位前太子的所有的思虑和烦恼了。
夫差大喝一声:“滚开!我要去追杀敌兵!”
夫差狠狠地用戈击打马臀。
战马咴咴鸣叫着,疯狂地跑了起来。
转眼之间,终累已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