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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王应该有胃口,吃下所有的桔子。”
“如何吃得?”
“从前,黄帝广积粮谷,赦免罪犯,兵精粮足,才能够南伐赤帝,东伐青帝,北伐黑帝,西伐白帝,天下归一。后来的商汤王和周武王也是一样,得天之道,地之利,民之情,无往而不胜。”
阖闾思忖道:“寡人明白了。孙将军这一番治国安民的良策,让寡人顿开茅塞,也大开胃口。”
夫概插话说:“王兄不仅可以把桔子全都吃掉,而且可以把盘子也吞下去的,啊?哈哈。”
阖闾说:“言之有理。来,寡人与众位爱卿共同分享这些果子。吃下去,全都吃下去!”
大王与朝臣一块儿吃桔子,吃得津津有味。
好像他们这会儿不是在吃桔子,而是正在吃城池,山岳,河流,土地和诸侯。
吃得酣畅淋漓。
阖闾拣了一个最大的桔子,剥了皮,递给孙武:
“孙将军,寡人手中这一个桔子非同一般,它便是当今世上唯一可与晋国匹敌的楚国,它有二十万军队,素称之为‘卒有风’,天下强敌。来来来,寡人要立即兴师讨伐它,孙将军,伍大夫,分而食之。”
孙武没有伸手来接。
伍子胥却率先抓起了桔子皮,嚼了满嘴:“大王有令,敢不从命?看伍子胥把它的皮和核全部嚼碎了,咽将下去!”
孙武:“不可。”
阖闾:“嗯?——”
孙武:“大王,兵凶战危,须慎之又慎。兴兵十万,日费千金。如今百姓劳顿,人心思治,还要等待时机。”
伍子胥反问道:“长卿怕倒了胃口?”
孙武:“君王不能因为愤怒而兴师,将军不可因为怨愤而征伐。”
阖闾看看伍子胥,又看看孙武。
阖闾的心里不痛快,可是又觉得孙武言之有理。他急于征伐好胜,把希望寄托在孙武的身上,不料孙武却并不如他预料的那样急于挂印争功,夺个头彩。伍子胥已经气愤得吐了嘴里的烂桔子皮,等着他来裁决。伍子胥当然急于伐楚以报父兄被杀之仇,伍子胥越急,阖闾便越要抑制他,钳制他。阖闾问夫概对此如何看法?夫概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桔子早晚是要下肚的”。有一点可以肯定,阖闾见孙武不主战,伍子胥主战,两位举足轻重的大臣意见不一,至少应该再耐下心来等一等再说。身为君王,既要有急功夫,当断则断,处事果决;也须有慢功夫,站到高处,磨合群臣之间的关系。何况这日拜了孙武为将,至少应该给孙武些面子,把好事做到底,落个从善如流的美名。
阖闾说:“看来今日这桔子吃出酸味儿来了,也罢,留待他日再吃。孙将军,寡人既拜你为将,便寄于你无限信任,不可怠惰。别让寡人等得空白了头!”
话里有话。
孙武忙作揖道:“臣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既没有驳回孙武之策,又不轻不重地敲了孙武一下子。
这便是大王阖闾。
他忽然就哈哈大笑,忽然就勃然大怒,喜怒无常是他的权利和杀伤力同样奏效的武器;他说沉了脸,就叭哒一下子沉下来;说亲切便亲切得情同父亲;肃穆得让人胆战心惊,亲切得也让人心惊胆战。谁也难于揣度他在刹那之间大脑的沟回里闪烁着什么,是重用,还是杀机?是信任,还是怀疑?是让你平步青云,还是叫你灭门九族?
他挥了挥手,道:“来呀,乐舞助兴!”
宫中妇人春风一般拥入,室内立即粲然一亮。令四座惊叹的是,美妇人个个儿腰肢细软,体态婀娜。这是大夫伯深知大王阖闾失妃之痛,专程从吴楚边邑招来的女子。楚风蛮野,楚王却极其喜好细腰女人,楚国国中便有人为了勒细了腰肢而饿死的。细腰之风,也传到了吴楚边城。这些新近召来的美妇人,在钟磬琴箫的伴奏之下,呈示着古朴的野性和细腰时尚的娇软。舞蹈中揉进了楚人所崇拜的图腾凤鸟的形象,有某种神秘的意味,又在摹仿着采桑的动作,在真实与幻境之间。
然而,这异域风情,特别是楚风之舞,不是没有意味的。又似乎在展示着大王伐楚,掠楚,甚至于灭楚的渴望。
一阵令群臣眼花缭乱的舞蹈之后,乐工们接着演奏《深潭赋》和《梅花操》。
居中低着云鬓奏琴的是哪一个?
竟然是漪罗!
孙武的心立即为之一震。
大王阖闾看了看孙武,又看了看那位酷似他心爱的皿妃的少女漪罗,饶有深意地眯了眼睛,淡淡地一笑。
第一部第十三章(1)
吴王阖闾在宴会上昭示天下,拜孙武为吴国将军,同时,又等于在宴会上出示了一件宝物——这便是漪罗,让漪罗奏琴。孙武一见逃之夭夭的漪罗竟然进了宫,心里十分惊讶,也掀动着情感的波澜。他尽量压抑着自己,不使那柔情外泄。他不知道,漪罗进宫是什么意思?是图谋日后对他的报复?还是故意这样做给他看?他定定地看着漪罗,漪罗偏偏连头也不抬,眼珠儿也不向他转一下。孙武知道他得罪了倔强、任性同时又情感浓烈的小女子,或者说因为杀掉漪罗的姐姐皿妃,结下了深仇大恨。这是他始料不及而又不能不这样决断的,然而,这个致皿妃于死地的决断,在常人看来又是那样地暴虐、乖张和无情。他是十分地喜爱和珍视少女漪罗的,可他又觉得浑身是嘴也无法说动漪罗。他的心里觉得很苦,虽然到底还是得以官拜将军,却难以摆脱失掉漪罗的遗憾,失落和惆怅。
漪罗看见了终于光荣地官拜将军的孙武,却装作没看见。她低着头弹奏七弦琴,眼睛的余光却扫着孙武。她手指抚弄着琴弦,这首曾经做为情爱的倾诉,弹给孙武听的“深潭”和“梅花”,这会儿变得那样地深不可测,秘不可言。其中有愤,有怨,也有依恋,还有委屈。她不能原谅孙武的无情,不能原谅孙武所带给她的失掉最后一个亲人的孤单和痛苦。孙武让她感到这个世界是如此地可怖,充满着鲜血和杀机。她害怕柔弱的她,不知哪一天也会横遭惨祸,而执斧的,说不定便是她曾经委身的孙武!她逃出孙武的馆舍,不料,茫茫世界无处可以栖身。她晕倒在吴楚边邑,醒来的时候已经落入了伯之手,被送进宫来。大王阖闾见到她,吃了一惊,以为皿妃的魂魄归来了,及至一问,才知是她漪罗。大王阖闾没有再表示什么,只是让伯快些将她带走,似乎她是个不祥之物。她被闭锁深宫,演习乐舞,她知道今生如果想逃出宫门,是很渺茫的。她也知道,姐姐皿妃在宫中所受的折磨,冷遇,争斗,和惴惴不安,她都要经受的。说不定哪天就被折磨到死,说不定像姐姐皿妃一样,出得宫门,唯有身首两分开!她的心乱如麻,琴屡屡弹错。她几乎要落泪了,尽可能地忍着不哭出来。她想说,孙武啊孙武,你的将军的征袍,是姐姐皿妃的头颅换的!
阖闾:“孙将军,你看这小女子漪罗与一个人十分相象哩……啊,不提了不提了。”
不是已经提起了吗?
孙武的心一动。
阖闾又道:“孙将军,漪罗所奏的是什么曲子?”
“《深潭赋》与《梅花操》。”
“哦,寡人听来,这潭水仿佛不那么清澈。”
“臣以为尚可。”
“将军说是尚可,一定是尚可的了。只是寡人听得心烦。算了,不要弹了。下去。”
不知道大王阖闾又动了什么心思。
漪罗收琴,欲走。
大王阖闾又道:“且慢,漪罗过来说话。”
漪罗忙走上前来:“漪罗叩拜大王。”
“免了。”
漪罗侍立,飞快地扫了孙武一眼。
目光冷飕飕,无限怨愤。
孙武把头扭到了一边。
阖闾:“漪罗,你当是知道,孙爱卿已经是吴国的将军了。”
“小女子知道,这回孙将军如愿以偿了。”
孙武也看了漪罗一眼,听出漪罗的言语中含着讥讽。
阖闾:“孙将军以社稷为上,自然应当如愿以偿——唔,恐怕还说不上是如愿以偿,孙将军你以为如何?”
“臣唯以报效大王为愿。”
“好,说得好。孙将军,寡人欲将完璧归还于你怎样?”
孙武明白大王指的“完璧”,乃是漪罗,便看了看漪罗。
漪罗自然也明白,可是满脸铺着冷漠。
孙武说:“孙武从未丢掉什么璧玉,不知大王指的是什么?”
阖闾哈哈大笑。
阖闾的笑,比他的愤怒更加可怕。
阖闾说:“伍大夫,你说孙将军有没有丢掉一块最美的璧玉啊?”
伍子胥笑说:“臣读《孙子兵法》,知道有一句名言叫做欲擒故纵。”
阖闾:“哈哈,好一个欲擒故纵!孙将军你别再打哑谜了。寡人把漪罗归还于你,领回家去吧!”
孙武:“谢大王。”
漪罗忽然噙着泪:“大王!”
阖闾:“你有什么话说?”
漪罗:“小女子与孙将军缘分已尽,愿意在宫中为大王奏琴吹箫,解郁舒怀。”
孙武感到心冷。
大王阖闾一愣:“嗯?”
夫概说:“漪罗,不可使小性儿的。”
阖闾:“是呵,闹什么小性儿?寡人问你,天下难道还有第二个孙将军么?”
漪罗:“天下无二的,只有大王。”
阖闾微笑:“很会说话。”
孙武心里明白,漪罗心上的仇恨不是那样容易化解的,她的姐姐皿妃死掉还刚刚七天,便道:
“大王,倘漪罗不愿意随臣而去,就——不必勉强了。”